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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共生

谢子婴醒来就看见殷逸抱着胳膊站在床前,还顶着一张债主脸,脱口嘲讽道:“姓谢的你能耐了啊!”

“嘶……”谢子婴头疼得厉害,便捂住太阳穴缓慢坐起身,“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殷逸道:“你说呢?”

“我哪知道?”谢子婴抱怨完这句,猛然间察觉天色大亮了,蓦地看向他,难以置信地问:“我怎么睡过头了?”

他着急忙慌地下了床,又小声嘀咕道:“完了。”

殷逸看他抓起桌上的玄色官服穿上,一时有些惊奇:“这官服哪来的?”

谢子婴一边穿衣服,一边冲他翻白眼,“陪祭官。”

殷逸“噫”了一声,“升迁了?哟,怎么骗来的?”

谢子婴没好气道:“叔父是主祭官,你说怎么骗来的?你再吵吵就赶不及了。”

殷逸不以为然,道:“急什么,现在刚过辰时。你倒不如先想想他做了什么?”

谢子婴瞥他一眼,不明所以道:“谁啊?”

“小螃蟹。”

“他怎么了?”

殷逸“啧”了一声,“若非我察觉到异常临时赶回来,你恐怕得睡到明日傍晚。你再想一想,你们昨晚做过什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谢子婴脸又发烫了,手也无意识地抚上颈侧,回想起一些东西,便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走到一边倒茶喝来清火,“我当时没想到他突然那样……”

殷逸冷笑一声,抱怨道:“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你叫醒,你不打算谢谢我?”

谢子婴头疼,便道:“多谢。”

殷逸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谢子婴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茶壶上,轻声回答:“我给我娘写过信了,她知道我会离开一段时间。新宅院已经安置好了一切,她随时可以搬来广阳。”

他想了一想,又道:“这次重开灵祭幻境,我们会在里面待多久?”

“灵祭重现一年一次,但若出现意外,可能会提前崩溃。”

谢子婴沉默了,良久才无奈道:“罢了,一年就一年,就让这阵风吹上一年。”

殷逸道:“长安已经安排好了,广阳这边呢?”

谢子婴叹口气,“放心,辞呈已经交给县令大人了,所有交接事宜他会自行安排好,新任县丞很快就会到任。”

殷逸点评道:“老夫真的很想骂一句:你这个县丞是闹得玩的,玩够了就走?”

谢子婴也不服软,“又不是我想当的。”

殷逸道:“说起来当初将你安排至此的人是谁?查过了么?”

谢子婴垂下眼帘。

殷逸补充了一句,“你爹这个丞相当得特立独行,像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谢子婴却摇了摇头,“不是我爹。”

殷逸挑眉:“你知道是谁?”

“流玉查过,”谢子婴看向他,无比认真道:“是任叔父。”

殷逸:“?”

谢子婴道:“我此前从未用过名,总是以字为称,我爹为我取字很早,知道的人并不多,何况当初来得匆忙,更没有几个人知晓我来了广阳,还是很好查的。至于我爹,就算我流落街头被乞丐揍,他也是不会管的。”

殷逸下意识接了一句:“他什么时候管?”

谢子婴认真想了想:“呃……等我被揍个半死吧。”

“……”

殷逸不知道该评价些什么,只好道:“我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此间齐方与郸越的境况也管不了,你放心么?”

谢子婴不以为意,道:“齐方百年根基,疆域至少是郸越的三倍,郸越想在短时间内扳倒齐方几乎不可能,现下又传出阴符令现世,郸越或许敢施威,但万不敢轻举妄动。”

殷逸沉默了一会,道:“既然没顾虑,那我先走了。”

“时间紧迫,来得及么?”

“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见殷逸转身要走,谢子婴又嘱咐道:“千万别忘了,巳时是祭祀典礼的吉时,礼成后巫觋就会抽出小昱体内的意念,你定要及时重开幻境,否则就晚了。”

殷逸道:“放心吧。”

殷逸走出几步,又突然想到什么,一时顿住了脚步,“有个事得给你说清楚,那天你应该听到了,小螃蟹希望我用阴符令断开你们的共生连接。”

“我不同意!”谢子婴丝毫没犹豫。

他这番话在意料之中,殷逸并没有惊讶,只道:“我知道,这不是跟你商量了来了,可你也得想清楚,他若出什么事,你也……”

“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答应,当初他想共生的时候没跟我商量,现在才想甩掉我,已经没机会了。”谢子婴打断道。

“行吧。”殷逸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神情严肃地看向他,嘱咐道:“切记,灵祭幻境是过往重现,一切已然发生过、绝不可逆,切勿与里面的魂灵产生交集,灵祭幻境一旦崩溃,所有人都可能死在里面!”

谢子婴点头道:“记住了!”

殷逸交代完了就准备离开,谢子婴似还有顾虑,又叫住他道:“我还是很担心,倘若出现意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到小昱?”

“你们是共生关系,自是有的,但有弊端,我不建议你用。”

“到底是什么?”

“你确定要?”

“对!”

今年祭祀先祖的地点从太庙换到了祭灵台,传闻是阴符令即将现世,又恰逢清明节的百家祭神,便放到一起了。

百姓们听说后都想凑一番热闹,便约好似的来到祭灵台,可惜还没能上山,又被山下的官兵拦住了。

任清冉作为奉常,是这场祭祀的主祭官,他利用职权让谢子婴当了陪祭官,然而陪祭官也是够靠谱,大清早就没见人。

山上山下堆满了人,已将近巳时,陪祭官才慢吞吞地从山下挤上来,眼见一众朝臣已经就位了,还丝毫不觉得脸红。

圣上今日没来,朝臣也只来了一半,剩下的留在长安与郸越新来的使臣周旋。

此外,还有数千将士守在山中,以防有人混上祭灵台。

祭祀典礼尚未开始,见谢子婴就位了,任清冉便引领着三献官和朝臣们站定在祭坛下,一同等待着吉时。

谢子婴东张西望了片刻,没看到想见的人,心中难免焦躁,任清冉察觉了,便低声问道:“紧张了?”

谢子婴没心没肺地问:“叔父,献童呢?呃……就是那个温煦。”

任清冉面上毫无波澜,却淡声纠正道:“他叫温昱。”

“啊?”谢子婴讶异了一声。

除了身边这些熟人,温昱很少主动告知真名,任清冉竟然也会知晓。

任清冉目光及至远处,轻声问道:“你一早就知晓他的身份吧?”

谢子婴只好问:“叔父,您跟他见过了?”

任清冉却反问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谢子婴噎了片刻,摇头道:“不知。”

这话是实话,温昱都未必知晓自己的身世。

任清冉没在意太多,又温声道:“我是看他本相与思齐有几分相似,一时好奇。”

要说他俩全然相像不至于,但七分的模子是有的,只不过气质完全不同,眼里的光也大相庭径,便导致了两分不确定性,所以他俩算是有五分相像,任清冉不怀疑才怪了。

谢子婴也不知该解释些什么。

仔细论起来,他倒是想起温昱的生辰似在五月,而巧合的是,思齐的生辰也是五月。

这时,众人的窃窃私语声突然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祭灵台的内院。

数十名护卫正簇拥着巫觋与他身边的少年人缓步走来。

谢子婴一眼看过去时,又惊又喜。

少年一袭月白长袍,衣袍边缘各滚了道金边,他身披洁白的披风,上方也绣着奇诡的金线图案,宽大的衣帽垂在背后,一缕长发正垂落在胸前。

他行尸走肉般地跟随巫觋走向祭坛,期间与祭官们擦身而过,愣是没偏一下头,也是瞎得厉害。

谢子婴眼睁睁看他从自己面前错过,又同巫觋走上了祭坛,随后居高临下地俯瞰底下众人,始终没看到自己,感觉又有点气。

直到不远处响起了鼓鸣,紧接着,清脆悠扬的编钟之声也飘了过来,他才勉强摆正祭祀的态度。

祭祀典礼这就开始了,执事者开始各司其职。

祭坛上的少年仍旧瞎得厉害,明明垂下眼帘就能看到祭坛下的人,偏生他就是要看着远处发呆。

任清冉在前方念着宣词,周遭的乐声再度响起,编钟之声空灵悠远,倒是提醒了他是陪祭官,需要领着众人哼唱祭祀乐曲。

他想,只要温昱听到他的声音,总会看过来的。

少年人压下满心的雀跃,转身面对一众朝臣,随后开始领唱:“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齐孙奏假,绥我思成。”

少年的嗓音清浅柔和,是温昱魂牵梦绕过的声线,一开始他的确在发呆,猝不及防听到了,才慌忙看向祭坛下领唱的陪祭官。

众人虽惊讶于今年的陪祭官是个少年,但这时候也来不及细声讨论,便雄浑有力跟唱起来:“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齐孙奏假,绥我思成。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於赫齐孙!穆穆厥声。

庸鼓有斁,万舞有奕。

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顾予烝尝,齐孙之将。”

一曲终了,众人又一齐将这首祭祀乐曲重唱了一遍,代表反复歌颂先祖功德。

谢子婴回过身看向祭坛,正好与祭坛上方的少年人对了视线。

少年眸色复杂深邃,谢子婴忍不住笑起来,用口型道了一句:我来了。

温昱其实很清楚自己是幌子,为掩盖阴符令早已现世的幌子,他目光触及任清冉时,发现后者也在看他,还冲他点了个头。

他下意识握紧了广袖下的匕首,淡然自若地望着二人,他心想:任清冉定会护子婴平安的。

编钟再度被击响,乐生们在一侧奏起了别的乐曲。

祭祀流程正式开始,从启扉、迎祖、上香跪拜、行献礼、饮福受胙、送祖、捧祝帛诣燎所、合扉。

待祭祖完毕,众人先是跪拜了天,又祭拜了最大的山神窟里的神明,直至最终礼成,流程才会轮到温昱这个献童。

祭祀的流程很漫长,待到乐止礼成已经巳时三刻了。

谢子婴如行尸走肉般配合着三献官的一应流程,不时与祭坛上的少年人眼神交流,把要闹的别扭全闹完了。

后来有个礼生端了酒递给他,任清冉也走到他身边,温声提醒道:“走吧,去祭坛。”

谢子婴规规矩矩地端着献酒跟在旁边,来到温昱面前时,二人又假装不认识了。

按规矩,主祭官应该将酒递给温昱,可谢子婴正要将酒给任清冉,却见后者接过了茶托,目光还示意他来递酒。

谢子婴反应很快,立马端过酒递给温昱。

温昱却呆愣地望着他,一动不动,眼神愈发复杂。

谢子婴轻咳一声,他才接了过去。

期间二人指尖相碰,带着滚烫的温热,温昱眨眨眼,怔愣了片刻,才将酒一饮而尽。

温昱将酒杯还给他,两人依旧对望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因为温昱很清楚,此刻让他走是不可能的。

其实谢子婴心里也很慌。

按理说,现在已然过了巳时三刻,为何殷逸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若是出现意外,他与温昱今日都得交代在这里。

正想着,任清冉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心事重重地走下祭灵台。

巫觋瞥了他俩一眼,又看向温昱,竟异常温声道:“别怕,不痛。”

他这语气像是长辈安慰自家小辈,于是拥有一颗小人之心的温昱就翻个白眼,没给他好脸色,“开始吧。”

巫觋像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人,无论别人怎样挑衅,他总是心平气和地笑笑,轻声细语同人说话,再不动声色地捅人一刀。

巫觋无奈地笑出一声:“不必害怕,不一定会伤及性命。”

温昱却没再回答他,目光落在了谢子婴身上,默默地看他走下祭灵台,与祭坛隔了一段距离。

巫觋正疑惑他在看什么,就听“锃”的一声,匕首出刀鞘,泛着银白的光,目的明确地扎向他心口。

可惜没能刺中,匕首就被石子打偏了,巫觋不慌不忙地后退几步,黎远就提剑挡在了他面前。

温昱反手一刀刺向黎远,谁料黎远身体一个后倾就轻易躲开了,两人迅猛地在祭坛过起了招。

周遭的官兵看见了,不约而同地围上来,一部分保护底下朝臣,一部分则上了祭坛。

底下众人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一时间哄闹成一团,纷纷退散开来,生怕被那俩人误伤。

谢子婴压根没料到这茬,眼下巳时将过,殷逸迟迟没有动静,官兵还这么多,温昱定然坚持不了多久。

他心里堵得慌,就想要上前去,却被任清冉一把拉了回来,耳畔随之响起了温沉的提醒,“别给他添麻烦。”

谢子婴强忍住了没上前,心里却愈发担心了。

只见巫觋掌心托着小小的铜盘,上面浮现了一层荧光,微弱地附着在铜盘的符纹上,中心位置有一点淡红若隐若现起来。

巫觋看向一众官兵,明令道:“不得伤他性命。”

即便官兵不敢伤他性命,但也不代表不会伤他,哪怕有阴符令的力量加持,在没有阴符令提供力量源的情况下,与常人无异。

黎远武力并不低,温昱跟他打本就讨不了好处,还得跟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官兵纠缠,很快就落了下风。

巫觋依旧温吞吞道:“你冲动了,就算杀了我,你也会受到反噬。”

温昱一刀劈开砍到眼前的刀,又飞身挑了几把长刀,时刻警惕着不敢放松,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铜盘中心的淡红愈发明显,与此同时,温昱感到心口一滞,莫名生出难忍的灼痛之感。

灼痛一点点加深,又汇聚到太阳穴,有个东西像受到了召唤,在脑中横冲直撞,仿佛巫觋一声令下,就会破出身体。

温昱再也招架不住众人的攻势,而下一刻,黎远的剑已架在了他颈侧。

巫觋见此,扬声道:“让开!”

官兵们听令,一齐收刀退到了一侧。

太阳穴炸裂般生疼,温昱眉目间已流露出痛苦之色,他却强忍着握紧手中的匕首,再次一刀扎向了巫觋。

黎远眼疾手快地横空一剑,本来温昱是能躲开的,奈何一瞬间感到脑中突生剧痛,他手一软,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黎远看准时机,一脚踹在他小腿处,他双膝一软,竟当场跪了下去,整个人几乎难以抑制地仰天长啸一声。

谢子婴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能感觉到心口开始灼痛,这是共生发作的迹象。

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两人一起死,左右也好不到哪去。

他奋不顾身地奔上祭坛,顺手抄起地上匕首,还不管不顾地掀开几个官兵的刀,几乎是瞬间扑到温昱身前,而后将他整个人团进怀里。

官兵看到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还想一刀砍过来,又被一声温沉有力的嗓音喝止了,“住手!谁敢动他们!?”

任清冉发话,众人只好忌惮地收了刀,纷纷退到一侧。

谢子婴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手心里已经有了汗,话音都在颤抖,“小昱,别怕,我来陪你了。”

温昱被突如其来的温热唤回了思绪,缓慢恢复了一点理智,正想要说什么,又被谢子婴一句话打断了,“知道你对不起我就好,回头再找你算账!”

温昱本能地往他怀里窝了一点,口上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走!”

谢子婴眼眶都红了,“就不走,你有那力气赶我,不如留着别拖我后腿……”

温昱试图挣脱开,换来的却是谢子婴抱得更紧了,谢子婴温声安慰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温昱难受得说不出话,余光扫见任清冉,又艰难地侧过身,颤抖着手抚上了谢子婴的颈侧。

“你又想干嘛?”谢子婴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手腕,红着眼眶笑骂:“招惹了别人就想跑,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罢,用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强忍住火辣辣的痛意,又抓过温昱的手,在他手心划了一道。

温昱察觉不对劲时,谢子婴已经握紧了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着,鲜血交融,有东西顺着温昱的掌心被引到了他体内。

“放开……”温昱被那剧痛折磨得没了力气,谢子婴很容易便将他制服,“再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

他说罢,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俯身吻住了温昱。

……

彼时,殷逸正悠闲地背靠树身坐在树荫下。

他左腿弓了起来,左胳膊肘抵着左腿膝盖,右手伸出去半遮挡刺眼的阳光。

周遭满是断壁残垣,不远处有个残断的日晷,阳光投影下的时刻早已过了巳时。

他目光触及日晷上的时刻时,唇角还勾起了浅淡的弧度。他似乎对手产生了兴趣,就那样观察起了掌心的纹路。

又等了片刻,他才像是下了决定,面对满目废墟残迹,双手挽了个召唤手势,一掌抵按在了地面,掌心间隙处流光四溢。

与此同时,周遭风云变幻,沙尘四起,狂风从残迹之上席卷而过,四周残存的矮树发出了沙沙的巨响,细听之下,竟有些像鬼哭狼嚎。

他紧闭双目,铿锵有力地道:“青云派千数英灵在此,吾乃尔等执念所化,是为号令主!听吾召令,众英灵护温氏直系血缘之遗孤、与持司阴者皆聚于此!”

他再睁眼时,又一声喝道:“幻境重开,灵祭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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