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怡萌的老毛病又犯了。
看不懂字,听不清话,浑身血液凝固,喉咙里的水分被抽干。
她迫切想要用一个笑表现自己的不在意,结果眼睛、鼻子、嘴没一个听她使唤,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叶沛良离开座位,半蹲在唐怡萌身侧,镇定又耐心,关切且温柔:“出什么事了?”
唐怡萌不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烫上十几秒就可以吃的毛肚被她遗忘在锅里。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一手撑在额头上,一手将手机推了过去。
班级群里,辅导员更新了获得保研资格的学生名单。
唐怡萌的名字被排除在外,理由是有人举报唐怡萌在宿舍违规使用大功率电器。
唐怡萌记得这件事。
大二那年,她中了养生的毒,跟风买了带按摩的泡脚桶。
后来不小心被宿管查到了,但没到公开处刑的程度,也就在班级群里批评过。
既然没有盖了公章、记入档案的正式处分,没人提也就混过去了。
然而有人提了出来,辅导员也不能不管。
万一闹大了,辅导员多半要跟着承担包庇不报的罪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唐怡萌的保研资格取消,排名在后的同学补上。
唐怡萌没有去看递补上的是谁,虽然熊贝儿和她分析过,多半就是这个人举报的。
唐怡萌不怪举报人,谁让她有错在先。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个人为什么偏偏卡在这个时候举报。
如果在发布名单前举报,她就不会在飞上枝头后坠落在地,收获一场空欢喜。
如果晚两个小时再举报,她至少可以把这顿名为庆祝保研的饭吃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满锅的食材煮好了,却连捞一筷子的欲////望都没有了。
叶沛良看完消息,缓缓将手机推了回去。
他比唐怡萌年长几岁,经历的事情也比她多上许多。
这些年里,签约、竞标、贷款……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都有变化的可能。
叶沛良没再提保研的事,他帮她分析了考研上岸的可行性。
细致到目标院校的报录比、分数线,分配到每一科的分数区间,从现在开始,每个科目完成了多少还差多少,差的一部分要用多少个学时补足。
唐怡萌放下挡在眼睛上的手,听得入神。
在叶沛良神乎其技的指引下,原本遥不可及的目标被推到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把一团乱麻似的目标拆分、理顺,重塑成可以完成的模样。
唐怡萌对这些话并不陌生。
从开始到现在,每当学不下去时,她都会拿一支笔在纸上推演分数,一会儿觉得自己能考上,一会儿又觉得不太行。
原本说出来一定会被耻笑的痴心妄想被叶沛良捧在手里安稳落地,心里的天平逐渐向“能考上”的一边加重、倾斜。
唐怡萌甚至觉得,保研不成也并非坏事。
她在参与保研的学生里毫无筹码,多半只能去最差的学校。
考研的话……
她有很大的机会考到最好的。
一想到再过几个月,她将会在一场考试中证明自己,嘲讽她的、举报她的、参加考试的、没参加考试的,都要被迫接受她考研上岸的事实,唐怡萌便重燃斗志,食欲也立于潮头,奔涌而来。
唐怡萌撸胳膊挽袖子,捞起毛肚大快朵颐。
叶沛良不怎么吃辣,只是闻到味道就觉得胃痛。
但他不想扫兴,也确实被唐怡萌狼吞虎咽的样子勾出舍命陪君子的勇气。
在火锅的熏染下,周遭温度逐渐升高,叶沛良脱去西装外套,扯开领带,将衬衫袖子挽至手肘。
吃下一片毛肚,两片牛肉,叶沛良逐渐体会到牛油火锅的妙处。
藏在冰山下的卑劣私心,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念头,对种种不确定的隐忧,通通消解在延绵不断又不足以致死的痛楚中。
难怪有人会嗜辣如命,据说这叫“良性自虐”,是会上瘾的。
他们吃了很多,中间加了一次菜。
沾满辣椒的牛肉,丢入**的牛油锅底,辣上加辣。
吃完后,两个人的嘴红得发亮,仿佛在无人之处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热吻。
之后的两天,叶沛良请了假,重新回到公司,加班加点把手上的工作忙完。
在他准备为即将到来的英语补习备课时,唐怡萌来了电话。
她告诉他,这周的课不用上了。
“是有什么事吗?”叶沛良翻看自己的日程安排,“要不改到……”
“不是。”唐怡萌就知道他会误会,纠结半晌,给出最平实的措辞,“是以后都不用上课。”
叶沛良平静道:“出什么事了?”
唐怡萌叹了口气,说:“我妈找我了。”
唐怡萌一直知道,母亲盛阳是带着恨意离开的。
唐启光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出来闯荡,先给亲戚帮忙,接着自己承包批发档口,遇到盛阳后,他们一起建立了自己的制鞋工厂,生意越做越大。
十几年前,“去家族化”的声音大行其道。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专家在候机厅的书店里不知疲倦地叫喊,家族企业是做不长久的。
唐启光深受荼毒,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为了堵上一众亲戚的嘴,首先拿自己老婆开刀。
他剥夺了盛阳的财政大权,给了她一个顾问的虚衔。
盛阳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和唐启光大吵一架,却也改变不了被驱逐的事实。
这件事算是让盛阳看明白了。
在丈夫的公司里再怎么卖力,终究是为别人做嫁衣。
她的朋友也一样。
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公司的发家史。
启动资金是老丈人给的,第一笔生意是妻子走街串巷拉来的。
后来公司做大了,她的朋友回归家庭,甘心在家料理家务。
有一次,朋友去了公司,前台拦下她,公事公办地问她找谁。
眼看着一手提拔的员工成了人人敬仰的高管,而她却被挡在外面,朋友伤心欲绝,再没有踏进公司一步。
盛阳吸取教训。
一脚踹开顾问头衔,顺便把唐启光也扔了。
离婚后,盛阳将分到手的股权质押变现,利用之前的人脉资源做起私募,不过几年便风生水起。
这几年,盛阳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唐怡萌的学业。
眼看着唐怡萌快要毕业,她不能再坐视不理。
盛阳一个电话把唐怡萌召到办公室,开门见山道:“保研了吗?”
唐怡萌心想,本来是有的,后来又没了。
她没有说明其中的曲折,因为说了也没用,反而还要遭到一番埋怨。
“谁让你买泡脚桶的?你买的时候没想到会影响保研?”
唐怡萌干脆回答:“没有。”
盛阳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不行,后面有什么打算?”
“我……”唐怡萌低下头抠手指,“走一步看一步吧……”
盛阳依稀记得一件事:“你不是说你在小叶那里实习吗?”
小叶?
唐怡萌乱七八糟想了一圈,终于想起来“小叶”是谁。
这应该是她有限的人生里,极少数能获得母亲肯定的事情,于是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是。”
盛阳抱着手臂,颐指气使地抬了抬下巴,问:“学到什么了?”
“学到……”唐怡萌有过撒谎的念头,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虽然听上去着实有些滑稽,“学到了英语。”
“英语?”盛阳挑眉,“领盛又不是新东方,学什么英语。”
“妈,我是去实习的,人家教什么我就学什么,我能挑吗?这不也挺有成果的,至少过了六级。”
“过个六级就满足了?你去问问,在这栋楼里上班的,哪个没有六级?”
唐怡萌小声反驳:“叶沛良就没有。”
他在国外读的本科,没考六级。
盛阳看见唐怡萌的嘴在动,好像在表达不满:“你说什么?”
唐怡萌心虚地低下头,说:“没、没什么。”
盛阳重重地叹气:“唐怡萌,你长点心吧。”
“妈!”唐怡萌誓要为自己正名,“你不要总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唐怡萌吃过亏,深知世道险恶,在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前,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要考研,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要不是被母亲逼入绝境,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盘托出:“实话和你说吧,我正在复习考研。”
盛阳眼光一亮,问:“真的吗?不要骗我。”
她太清楚自己女儿有几斤几两,八成是缓兵之计。
唐怡萌说:“当然是真的,马上就要报名了。”
盛阳还是不信:“我还不知道你?一考试就头痛肚子痛,要么临时抱佛脚,要么佛脚也不抱,直接不去了,考研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考了,你有好好准备吗?”
“有!”唐怡萌从没在母亲面前喊得这么理直气壮,她找出手机中的照片,指给母亲看,“这是我的笔记。”
盛阳放大照片,发现一些明显不同的笔迹,问:“这是谁写的?字还挺好。”
唐怡萌的脑中闪过一个温文尔雅的身影,说:“我、我同学。”
“他也考研吗?”
“不考。”
好像不对。
唐怡萌改口:“考,但也不一定去,哎,我也说不清。”
盛阳不管别人,她深知女儿的脾气秉性,和她爸一样,得过且过,不思进取,不知道错过多少机会。
盛阳恨铁不成钢:“不行,我还是不放心,高考就被你爸耽误了,这次一定要盯着你。”
唐怡萌说:“我都多大了,我知道怎么努力。”
盛阳坚持道:“这次必须听我的,以后没课的时候就来我这里,我什么时候下班,你什么时候离开。你自己学肯定学不出什么名堂,我再给你找个老师。”
唐怡萌猛然抬头,说:“我有老师。”
“哪个单位的?什么职称?多少年教学经验?有过成功案例吗?”
“他……”
唐怡萌语塞,一个都答不上来。
盛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幸好多问了一句,要不说女儿呆头笨脑的,连找老师都不会。
盛阳执行力超强,没几天就给唐怡萌做好规划,老师也找好了。
唐怡萌拗不过,也不想让母亲失望,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告诉叶沛良。
电话里,往日明媚多姿的声音渲染上浅浅雾色:“我妈知道我要考研,特意给我找了老师,我现在课也多,有点兼顾不过来,所以……”
听唐怡萌介绍了老师的情况,专业对口,经验丰富,无论哪个方面都比自己好,叶沛良扯出一丝笑,连声说:“很好,很好。”
“其实……”
“嗯?”
叶沛良屏息凝神,握紧手机,几秒后,等来唐怡萌一句掺杂着抱歉的“没什么”。
唐怡萌没话要说,他有。
挂电话前,叶沛良提出一个非分要求:“你……还能给我补政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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