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忽然起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原是一片繁华的街区,也是王都里少数没受火灾影响的地区之一。也许是【商人】不喜欢被他人窥视,他入住后,附近的窗户便统一遮上了棉麻布,风吹起的时候,那些棉麻布一起簌簌抖动,就像一排排怪物的獠牙。
安德留斯正是从牙中的小道走来。
过于明亮的月光将他的脸上的阴影都擦去了,情绪浮于脸上,只有这一种层次。
他整体的面部表情是平静的,嘴唇放松,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芙洛丝。
这种表情芙洛丝再清楚不过,就像武士要决斗之前会选择看似松弛的姿势站着,以便随时向对手发难,或应对对手的发难一样。安德留斯的嘴唇是放松的,眼角、颧骨、下巴又是绷紧的,他随时准备伤心大哭,或者捧腹大笑。这是个可进也可退的表情。
进与退完全取决于芙洛丝展露出来的态度。
芙洛丝还注意到,他受伤了。
这并不是伪装,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人中地方的血迹被擦去了,但鼻孔的地方还残留着妖异的红。他还出过汗,虽然冷汗也一并被擦去了,但他的眉毛和眼睫毛都是湿漉漉的,尤其是眼睫毛,被冷汗打湿成了一绺又一绺的。
内伤。
安德留斯受了内伤,极有可能是他私下尝试炼化体内被封印的山的力量所致,但芙洛丝觉得并不是这样。主与仆的契约还在,安德留斯炼化力量,她也会受牵连,但她的身体还好好的。
安德留斯极有可能是超负荷地使用了能力,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对他来说,控制碧,一个分身的行动需要这么大的消耗吗?芙洛丝表示怀疑,但是不将这种情绪显露在脸上。
两个人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安德留斯便先开口了:“我受伤了。”
“嗯。”
“我遇到了【商人】,和他交了手。”
“他强吗?”
“唔……”安德留斯想了一下,“吃了出其不意的亏。他暗算的手段挺高明的,你要小心。”
然后,眼珠一转,就好像现在才注意到碧拉和约伯受伤一样,他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他们怎么这样了呢?哦,难怪气氛不太对。”
沉默。
回答他的当然只有沉默,这是在场所有人的默契之举。
约伯忽然问:“芙洛丝,你打算怎么做呢?”
芙洛丝感觉得到,安德留斯的视线在一寸寸地扫过自己的脸庞,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她慢慢地说道:
“【商人】行踪不定,必须要赶紧抓到他。”
安德留斯这才露出一个微笑,嘴角上扬,嘴角顶着脸颊,看起来不是很自然。
“是的,他通过交易让这么多人陷入绝望,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如果放任他为所欲为,这座城市就要完蛋了。而且,我们必须夺回你的美貌。”
不错的开始,他以为自己读懂了这儿的气氛,他放松下来了。
“你是在哪里遇见的他?”芙洛丝问。
“一条……叫细柳街的小巷子。”安德留斯道,“好像是吧。”
这语气一听就知道在说谎,但芙洛丝迈开步伐,“走,过去看看。”
“咳嗯……”安德留斯掩着嘴咳嗽了一声,声音一下变得很虚弱,甚至可以说,变得有点做作了,“可是,我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哦?”
他同样慢吞吞地说着:“亲爱的,让我留在这里,替你守护他们吧。【商人】也受了伤,也许他随时会回来的。”
说得慢,是因为要边说边打量对方的脸色。
芙洛丝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得跟我一起走。你已经和【商人】结下了梁子,他们还没有。【商人】要是追着你的气息过来斩草除根,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打赢他吗?”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安德留斯的视线便幽幽地在约伯和碧拉身上逡巡了一圈,“好吧,亲爱的。对了,他们怎么变成这样的,你查出来了吗?我记得,这两个侍女不是一起行动的吗,怎么……”
他用手指指了一下。碧和碧拉、约伯隔得远远的站着,这个距离,一看就是互有戒备。
“发生什么了吗?”
芙洛丝不得不又一次感叹此人演技高超。幸好,她现在不是台下被糊弄的观众,而是一同参演的幕前之人。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只需要知道,杀人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的气息突然自体内散发而出。
“芙洛丝!”约伯叫住了她,他的手按在血迹未干的胸前,似乎是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生命自有其尊严,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只是有时候,他们被压迫,没有办法做出自己的选择。既然我们拥有这种力量,就应该给他们一个走上正道的机会——”
轰!
约伯的劝说没起作用。
碧的身体爆炸了。
就像有一颗强大的炸弹在她身体内被点燃,她的身体在一瞬之间化为碎片,衣裙、长发都像烟花一样零零散散地绽放开来。
“芙……”约伯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他身边的碧也震惊了,然后,心痛得偏过头去。
这是碧啊。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蛋白质被烤焦的味道。
芙洛丝垂眸,道:“约伯,我很欣赏你的主张,但背叛者就得付出代价。她以后仍有可能对我们出手。”
目睹了这场爆炸的人当中,似乎就只有她和安德留斯还能保持镇静,她的手搭上安德留斯的肩头,“吓到你了吗?亲爱的。这就是我处理叛徒的方式。”
她觉得自己的手指有点冷。她的身体很冷,心里却不是,她并非像外表所表现得那样无动于衷。
亲爱的。这个称呼。安德留斯的睫毛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发干:“……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在芙洛丝的记忆里了解到,芙洛丝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病逝了,在拥挤又空旷的王宫里,碧·艾德里安不仅担任她的老师,也担任母亲、姐姐、朋友的角色。
然而他这个表情让芙洛丝更为警惕。
他本该是刀架在脖子上还能发笑的性格。他不应该怕的,也就是说,他又在演。他是不是又在盘算新的一局?
安德留斯垂眸,眨着眼睛,在思考。碧没有传达多余的信息,他对这儿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芙洛丝看得出来,现在,他只能绞尽脑汁地瞒天过海。他的脑子一定都快转冒烟了。
她忽然一巴掌打在安德留斯的脸上!
这一巴掌过于清脆响亮,安德留斯的头都被打歪了,整个人也愣住了。鲜血从鼻孔里蜿蜒而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芙洛丝。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打断安德留斯的思考。
“走了!”芙洛丝故意表现出强压怒火、一刻也忍不下去的样子,她漠然地拽着安德留斯的衣领,往前拖,“别傻站在这里了,和我去教训【商人】。处理起这种疯子就是麻烦,他们有能力,想怎么杀人就怎么杀人,根本不受什么法律的约束!还好我的朋友有奇迹一样的自愈能力。”
安德留斯默默擦了擦鼻血,跟着她走。
芙洛丝又想到,她对安德留斯的控制是虚的。
这并不是说,安德留斯完全不受她掌控,他能被她的命令折磨得死去又活来,这不假,但一些过于宏大的命令,比如,不能对我说谎、不能伤害我,控制的边界则没那么牢固。安德留斯似乎保有一定的自主权。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可能随时杀死自己。
只要他想。
尽管反过来也是一样,她也可以随时杀了安德留斯。
她看了一眼安德留斯,这个人被打了一巴掌,也低眉顺眼,没说什么。
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很乖,背地里却将虚假的碧早早安插在她的身边,作为眼线,甚至还对约伯下杀手。他为什么选择杀约伯,而不是杀害自己?
因为需要自己的能力?
自己的能力带他突破了不能离开雪山的诅咒,又在他狂妄地吞噬山之力量后让他存活,如果他对那些庞大汹涌的力量还敢兴趣的话,就会留着自己作为保命的底牌。不过,约伯呢?约伯的治愈能力远远强过她,他难道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莽撞下了手?
还是说,他对自己有感恩之心?这个想法一出来,芙洛丝就否定了。这绝不可能。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
她对那个声音感兴趣,安德留斯也是,他们的根本目的都是一样的,找出真相。所以,在离这个目标更进一步之前,他们的同盟关系是稳固的。
也就是说,安德留斯很危险,但仍然可用。
如果还想继续用他,就得紧紧地盯着他。
不够。芙洛丝想着。不够啊。
她手里的筹码不够。想要和这条疯狗做交易,让他乖乖地听话,她还需要其他的筹码:一个比共同的目标、主与仆的契约、跨越生死的命令的能力,都更有说服力的筹码。
一个只要她攥在手里,安德留斯就会痛不欲生、向她求饶的筹码。
她的拳头握紧了,指甲深深扎进皮肉。其实她不是没有察觉到。
她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她知道第四枚筹码就在自己的手上。但……那种东西,真的能成为戴在他脖子上的项圈吗?芙洛丝不确定。
她的能力中,有一项是让其他人都喜欢自己。
可安德留斯这种人的情感,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亲爱的,”安德留斯吸了吸鼻子,“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失去一个朋友是什么感觉。我也失去过。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抹去那样一张脸孔,你一定很痛苦。”
因为流着鼻血,安德留斯的声音有些闷,但是落寞而温柔,“我和你是一样的。在我的面前,你不用掩饰自己,如果觉得伤心的话……”
安德留斯从后面拥抱了一下她。
那枚筹码好像就握在自己的手里,沉甸甸的,她几乎可以感受到它的温度、形状。但是,她觉得那枚筹码离自己更远了,因为安德留斯喜欢不喜欢自己,都是他可以控制的。
这太危险了,无异于与虎谋皮。
要是安德留斯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就好了,但那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好好想一想吧,碧明明是安德留斯的分身,却具有【仆从】的戳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安德留斯变出的其他分身就没有这种戳记。她也确信,只有自己的吻才会将对象转化为【仆从】。
还有,安德留斯到底为什么可以违背她作为【公主】的命令?他明明受了自己一吻。
这些问题,必须要一个一个搞清楚。
忽然,她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从巷尾一闪而过。
有人在偷听!
“谁?!”
她和安德留斯立刻追了过去,只见那人背影高大,穿着白袍。芙洛丝从匆匆一瞥中认出,他就是白天所见的【商人】的保镖之一。
被发现后,他逃得十分慌张。
安德留斯还要追,芙洛丝拉住了他。
“从脚步声来听,他在拐角处转了一个急弯,自这之后,他就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很大声。”芙洛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惊动他。”
夜色无边。果然,那个保镖是想引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一追,就感受到另一股来自于【身份者】的气息。
——【商人】!
芙洛丝一见这家伙就分外眼红,没想到的是……【商人】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后,拔腿就跑!
见面就跑?
芙洛丝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作风的对手,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发愣,他跑这么快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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