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空调开得太足,冷气像是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温倦梦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灰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阴影沉沉地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还有下颌一道绷紧的弧线。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页和尘埃混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只想尽快找到那本关于认知疗法的参考书,然后缩回自己那个临窗的、暂时安全的角落。
就在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书脊上烫金的书名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两排高大书架构成的狭窄通道尽头转了过来。
温倦梦的动作瞬间僵住。
时间像是被猛地抽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在她耳中无限放大,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个身影,那个轮廓……哪怕隔了七年光阴的尘埃,哪怕此刻逆着光只能看清模糊的剪影,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夏萤。
快走!
大脑发出的指令尖锐而清晰,压倒了所有混乱的噪音。
温倦梦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大得几乎快要带倒了旁边书架上一本摇摇欲坠的厚书。
她甚至不敢回头确认,只是凭借着求生般的本能,埋头朝着记忆中图书馆侧门的方向装作没事般地疾走。
脚步声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如同催命的鼓点。
“温倦梦?”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又迅速被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几乎刻进骨子里的熟稔所取代,清晰地穿透了温倦梦试图用耳机隔绝世界的屏障。
温倦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走得更急,近乎小跑起来,只想把自己彻底埋进人群或者更深的阴影里。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比她更快,更坚决。一股温热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骤然攥住了她冰冷的手腕!
“温倦梦!”
那力道不重,却像一道烧红的铁箍,瞬间锁死了她所有挣扎的可能。
夏萤的声音就贴在她的耳后,带着奔跑后的微喘,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炭火,砸在她冰凉颤抖的皮肤上:“七年了!你还要躲我多久?”
温倦梦被迫停住脚步,像一尊被强行钉在原地的石像。
她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灰的帆布鞋鞋尖,全身的骨头都在那灼热气息的压迫下格格作响。
夏萤的手指紧紧扣着她的腕骨,那温度烫得吓人,与她自身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形成残酷的对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腹的纹路和脉搏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一次无声的质问,鞭挞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放开…” 她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力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飘,“…求你。”
“不放。”夏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温倦梦记忆深处无比熟悉的固执。
那只手不仅没松,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强行渡过去,“抬头,看着我。”
温倦梦剧烈地摇头,宽大的帽檐随之晃动,像一只受惊的鸟拼命想把自己藏进羽翼深处。
手腕上那圈滚烫的皮肤下,是她自己冰冷、混乱、疯狂奔流的血液,它们冲撞着,叫嚣着危险和失控的预警。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比图书馆的冷气更刺骨。
她猛地发力想要抽回手,动作近乎粗暴。
“夏萤!你听不懂吗!” 她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纸,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自我厌弃,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尖锐破碎,“我有病!还有…我会失控…我会伤到你!离我远点!”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自毁般的坦白。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仿佛都凝固了。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不再挣扎,只是更深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垮塌,像一株被暴雨彻底打折的植物。
冰冷的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窒息。
看吧,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团混乱、危险、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阴影。
手腕上的力道,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开了。
温倦梦的心沉得更深,坠入一片冰海。
果然,吓到她了吧。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准备把自己彻底缩回那个壳里。
下一秒,一件带着清新皂角和阳光暖意的薄开衫,轻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披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肩上。
那暖意像一层温柔的铠甲,瞬间隔绝了图书馆刺骨的冷气,也短暂地驱散了她心底汹涌的寒意。
温倦梦愕然僵住。
然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指尖带着令人心颤的怜惜,轻轻拭去她不知何时滑落到腮边的冰凉湿意。
夏萤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她们之间从未隔着七年的漫长时光与误解的鸿沟。
“那又怎样?” 夏萤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的急切,而是低柔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温倦梦紧绷的心弦上,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笃定。
温倦梦被迫抬起头,撞进夏萤的眼底。
那双眼睛,依旧是她记忆深处最澄澈温柔的湖泊,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影子。
没有惊诧,没有恐惧,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一丝疏离和退却,只有一种近乎心碎的柔软,和一种沉淀了漫长时光、依旧滚烫如初的执着。
“你生病了,我知道。”
“我查过资料,看过书,甚至…” 夏萤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又异常清晰,“甚至偷偷问过医生。我知道它很难,像永远走不出的雨季,像没有尽头的迷宫。”
她微微踮起脚,双手捧住温倦梦冰凉的脸颊,指腹的温度坚定而熨帖,迫使她无法再闪躲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可那又怎样呢,小梦?” 夏萤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像一道微弱却固执地穿透阴霾的光,“当年,你一声不响地转学,还拿走了我唯一的那把伞,害我在校门口淋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雨,高烧了好几天。”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埋怨,却被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近乎荒诞的笃定占据,“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还?”
温倦梦的瞳孔骤然收缩,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这句话猛地撬开。
七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教室空无一人,她鬼使神差地拿起夏萤桌角那把印着向日葵的旧伞……
还有她站在远处屋檐下,看着夏萤在瓢泼大雨中茫然四顾、最终被淋得浑身湿透的侧影……
尖锐的愧疚和痛苦瞬间刺穿了心脏,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我…对不起……” 她嘴唇翕动,破碎的音节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措的颤抖和眼底更汹涌的水光。
“嘘。” 夏萤的指尖轻轻压住她冰凉的唇,阻止了她徒劳的辩解。
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是温倦梦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坚决光芒,仿佛能照亮她世界里所有的幽暗角落。
“用一辈子来还吧。” 夏萤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她不再给温倦梦任何逃避的机会,手臂坚定地穿过温倦梦僵硬的身体,然后,毫不犹豫地收紧。
温倦梦被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猛地按进一个怀抱。
夏萤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和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温倦梦全身的骨头都僵硬得像生了锈,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和心跳的节奏,近得让她恐惧自己身上那些尖锐的棱角和冰冷的刺会不小心刺伤对方。
“放开…” 她挣扎着,声音闷在夏萤的肩窝里,带着哭腔的破碎,“我不行…夏萤…我会搞砸一切…我会让你失望…就像当年一样…我只会伤害…”
“那就伤吧。” 夏萤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瞬间截断了她所有自我厌弃的宣泄,“疼也好,累也罢,失望也没关系。”
夏萤的手臂收得更紧,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又像最坚固的锚,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避风港里。
温倦梦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坚定。
“温倦梦,你给我听清楚——” 夏萤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如同烙印,清晰地刻进温倦梦混乱的意识深处,“从你拿走那把伞开始,你就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你都别想赖账。”
“你的病,你的雨,你的迷宫…” 夏萤的唇几乎贴着她的鬓角,吐出的字句滚烫,灼烧着温倦梦冰封的心,“我来陪你走。”
温倦梦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这句话里蕴含的巨大能量直接击中。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试图推开对方的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僵硬的身体如同被骤然解除了冰封的咒语,在夏萤滚烫而执着的怀抱里,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软化下来。
那曾深入骨髓的寒意,在对方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体温中,第一次,有了退却的迹象。
温倦梦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夏萤的肩上,鼻尖萦绕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
她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夏萤肩头的衣料。
那不是痛苦的宣泄,更像某种冰层在高温下骤然崩裂的、带着刺痛又无比真实的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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