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齐府深处最为隐秘的密室里。四面的玉璧能够隔绝所有声响，苍夜高踞于王座之上，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墨袍之上。他半敛着眼眸，在氤氲的酒气中显得愈发深邃难测，周身自然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八大护法端坐于王座左首，个个气息内敛，神情肃穆。右首则列坐着来自兽界各方的王者——有额生独角、目蕴雷光的犀兕王，有背生双翼、面容冷峻的鹰隼王，亦有虽化作人形却依旧难掩周身腥风的豹王等。此刻，无论这些兽王平日里如何桀骜不驯，在苍夜面前，皆屏息垂目，姿态恭谨，不敢有丝毫怠慢。
丝竹之声悠然而起，身着七彩霓裳的舞姬自殿外翩跹而入，水袖翻飞间，似有流云舒卷，暗香浮动。然而，在这片锦绣繁华、宾主尽欢的表象之下，一道纤细的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
青绵被独独安置在了苍夜王座之侧，一个以她的身份根本绝无可能、也绝不该出现的位置——一张铺设着雪白兽皮的矮榻，几乎紧挨着那尊贵的王座。这安排实在太过突兀，太过惹眼，席间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她，带着探究、疑惑，甚至还有几分来自某些兽王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拘谨地跪坐在软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面前的长案上摆满了珍馐美馔，异香扑鼻。可她哪里尝得出半分滋味？只觉得身侧那人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便他并未看向她，那无形的压迫感也让她如芒在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酒过三巡，密室内气氛渐渐酣热，乐声也转而激昂，似有金戈铁马之意。一直沉默不语的苍夜，忽然执起案上的酒杯。他看向座下每个人，只淡淡开口，声音不算很高，却也清晰地压过了乐声，传入每一位在场者的耳中：“今日之功，诸位辛劳，当饮此杯。”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论功行赏的具体名目，但“今日之功”四字，已足以让在座所有参与林府之役的护法与兽王心领神会。刹那间，左右两列席位上的所有人齐齐举杯，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而恭谨：“为尊上贺！吾等职责所在，不敢言功！”
声浪在密闭的殿宇中回荡，青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惊得微微一抖，下意识地抬眸，恰好瞥见苍夜仰首饮尽杯中酒时，那冷峻的侧脸和眼底难以捉摸的幽光。
侍立一旁的侍女刚为尊上那杯重新斟满琼浆，流转的酒液尚在杯中微漾。然而下一刻，他手腕倏然一转，将杯盏径自递至身侧青绵面前。
“饮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乐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青绵怔怔抬首，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她没有去接那酒杯，只是轻轻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我……不会饮酒。”
苍夜的手依然稳稳擎着杯盏，莹澈的酒液在他指间纹丝不动。他凝视着她闪躲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扬：
“万事皆有头一遭。试过，便会了。”声线低沉，却比丝竹更清晰地叩在她耳畔，“你先前不也不会说媒？今日之后，是不是也学会了？”
“姑娘快请满饮此杯！”
“正是！如此佳酿正当庆功！”
“莫要推辞，让我等也沾沾喜气！”
席间众护法见状，纷纷举杯相劝。密室内顿时人声鼎沸，劝酒声此起彼伏。虽是一片热络，那声声相劝里却透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青绵被这阵势搅得双颊飞红，下意识又望向身侧的苍夜。却见他并未出声制止众人的起哄，只是眸光沉静地望着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在静候她的回应。
她被那道目光牢牢锁住，四周的声浪更是不住推搡，心口如擂鼓般震响。终是横下心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酒杯。
玉盏中清波轻漾，映出她惶惑的眼眸。她闭目仰首，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灼热的暖流霎时涌上喉间，辛辣之意直冲眉眼，激得她眼角沁泪，忍不住掩唇轻咳。席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待她睁开朦胧泪眼，正撞进苍夜幽深的眸光里。他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眼底那抹难以察觉的赞许，如墨入清水般徐徐漾开。
苍夜低沉的声音沉沉响起，瞬间盖过了殿内残存的丝竹余韵，清晰地传入在座每一位的耳中：
“今日，本尊痛失所爱。”
他刻意顿了顿，让这句话在寂静中沉淀。眼眸缓缓扫过全场，最终沉沉落在身侧的青绵身上。
“林婵儿，原是本尊属意之人。既然她执意斩断前尘……”他语气微冷，“本尊自当成全。”
话音未落，他语调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但——本尊可以不娶她，却不能永不立后。”
密室内空气骤然凝固，方才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众护法皆屏息垂首，连衣料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在一片死寂中，苍夜缓缓自王座起身。玄色衣袂拂过玉阶，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弦之上。他行至青绵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
“今日庆功宴，亦为本尊立新后之宴。”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密室的每一个角落，“青绵，本尊要娶的，是你。”
“你要娶我？”
青绵霍然抬首，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这匹狼。万千思绪在心底翻涌：这匹狼究竟在盘算什么？分明说好三年后要将我端上餐桌，如今怎的突然要立我为后？莫非这是另类的物尽其用——在拆吃入腹前，偏要先行个嫁娶之礼，当真半点不愿浪费！
还是说……求娶林姐姐不得，伤心欲绝之下，便随意抓个人来填补空缺？
“那你……”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眸中交织着希冀与惶惑，“不打算吃我了？”
苍夜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俯身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低语：
“餐桌自然要上，”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尖，“寝榻——亦不能免。”
青绵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玉盏。脸颊腾地烧起一片绯红，直蔓延到耳根。
苍夜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殿内喧嚣的舞乐戛然而止。翩跹的舞姬定格在原地，乐师们手指僵在琴弦器乐之上，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自今日起，青绵便是本尊钦定的夫人。”他声调平稳如古井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大婚之期，就定在明日。依人间婚俗之仪，拜堂成亲！”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密室陷入死寂。座下八大护法与兽界诸王如遭定身咒术，个个僵立当场，面上写满难以置信的惊骇。
将注定要端上餐桌的“食材”册立为尊夫人？这简直是亘古未闻的荒唐事！若非亲耳听闻出自尊上之口，他们几乎要以为是谁胆大包天开了个荒谬绝伦的玩笑。几位兽王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震惊与不解，却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我反对！”
青绵倏然起身，声音虽带着颤，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密室中，她仰头直视王座的方向。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强压下嗓音里几欲破出的颤抖，试图让话语显得更为沉静有力：“尊上莫非忘了？我并非什么待嫁闺秀，而是您亲口定下、二十岁生辰那日便要呈上餐桌的‘盘中餐’。如今这般安排，究竟是何用意？是觉得这般戏弄我很有趣，还是……”她略作停顿，眸光扫过下方那些满脸震惊的兽王与护法，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抑制的讥诮，“还是尊上求娶林姐姐不得，便随意寻个尚可入眼的来充数，连‘食物’都不肯放过？”
话音落下的刹那，殿内空气骤然冻结。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回荡。竟有人敢这般当面顶撞尊上，且字字如冰锥，直刺要害！
苍夜容色静若深潭，不见半分涟漪，教人无从窥探那水面之下究竟是怒涛翻涌还是寒冰凝结。他只是这般静默地凝视着她，凝视着这只胆大包天、竟敢在他威压之下昂首反抗的小绵羊，眸色沉得似万丈寒渊，将所有的情绪都吞噬殆尽。
良久，他方缓缓启唇，声线平稳得教人心头发紧：
“本尊的决定，何时需要征得你的首肯？”
“我……”青绵简直啼笑皆非，一股荒谬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尊上要娶的人分明是我，难道……就不该问问我愿不愿意么？这普天之下，哪有这般强娶强嫁的道理？”
苍夜静听她将话说完，面上不见半分愠怒，反而微微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似慵懒又似危险的弧度：
“在本尊这里——”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本尊的心意，便是天理。”
殿内死寂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划破。只见红法越众而出，她单膝点地，仰首时颈线绷得笔直：
“尊上三思！”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柳青绵阳寿仅余不足三载，届时魂归地府必入轮回。若尊上此刻立她为后，待她转世之后，您岂非……成了人间所说的鳏夫？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尊上威震三界的英名！”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孤勇尽数灌注于接下来的话语中，目光灼灼如焚，直直望向王座：“属下……愿自请入尊上后宫！”字字铿锵，在寂静中激起回响，“红法仰慕尊上已久，不求名分，只求常伴左右，为尊上分忧解难！”
满堂目光霎时聚焦在这位胆大妄为的护法身上。苍夜的金瞳终于从青绵苍白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定在红法身上，那目光沉静得令人心悸。
“鳏夫？”他将这个词在唇齿间细细碾过，语气里辨不出喜怒，反倒渗出一丝极淡的嘲弄，“凡尘俗世的虚名,也配让本尊挂心？”
他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轻轻一点，眸光幽邃，仿佛穿透了无尽时光：“不过说起人间，本尊倒想起一句话：‘夫妻本是一体’。”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角落，“本尊与青绵百世纠葛，每隔二十载，她便将归于本尊体内，与我灵肉相融，血脉同流——”
他刻意顿住，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格在脸色骤然苍白的青绵脸上：“不知这算不算，将‘一体’二字，践行到了极致？”
苍夜的目光淡淡扫过红法，威仪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至于你，红法，”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身为本尊座前护法，你的忠心，我从未质疑。他日若遇良缘，但凡座下诸卿中有你倾心之人，本尊必亲自为你主婚，绝不薄待。”
他话音微顿，眸光转而扫视全场，最终落回红法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骤然转沉，清晰划下界限：
“只是本尊的榻侧……你莫要再惦记！”
“明日午时三刻，本尊便要举行大婚。”苍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所有争议的决绝，在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此事毋庸再议。”
他的目光掠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云法、河法与木法身上。
“婚礼虽显仓促，然所有礼制仪轨，须极尽周全，不容丝毫怠慢。木法，你总揽全局，调度诸事；河法，你负责布置婚宴，宾客名录需即刻拟定；云法，婚仪所需诸物，由你亲自督办。”他玄袖微拂，语气不容置疑，“务必在明日吉时之前，一切妥当。”
“——不得有误。”
三位被点名的护法立即起身，齐声应道：“属下领命！”
尊上之令既出，便是铁律，无人再敢置喙，唯有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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