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屋内仍萦绕着淡淡饭香。赤珏执帕拭了拭唇角，一双狐眼漫不经心瞥向正为青绵整理碎发的苍夜，唇角轻勾：“屋里闷得紧，苍夜，陪本王出去走走，消消食可好？顺道……有些‘风景’，想同你聊聊。”
苍夜碧眸微动，颔首对青绵温声道：“我陪这老狐狸透透气，去去便回。”
青绵乖顺应下：“好。”
二人前一后踏入夜色山林。默然行了一段，赤珏面上那抹惯常的慵懒笑意渐渐敛起。他停在一株老松旁，赤色衣袍在雪月交映间格外灼目。
“此处清净，那桩‘扫兴事’，也该让你知晓了。”赤珏声线沉下，带着少有肃然，“东海……已尽归东离那条疯龙之手。”
苍夜容色未改，只淡声道：“他回东海夺权，意料之中。”
“夺权？”赤珏嗤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是回去血洗的！昔日曾反对他、或仅存疑虑的臣属、族老，乃至旁支血脉，几被他屠戮殆尽！如今东海龙宫，说是以鲜血重新粉刷亦不为过。那海水……至今怕还漫着散不去的腥气。”
纵是苍夜早有预料，闻此酷烈手段，眉头亦不由蹙起：“他还是这般……凶残嗜杀。”
“尚不止于此，”赤珏续道，语气凝重，“他不仅亲手诛杀巴昂，吸其内丹，更将所屠亡魂的内丹尽数纳归己用。若非他体内有补天神石灵力相护，换作寻常修仙者，早已爆体而亡！”
“巴昂之母出身西海，他身负西海长公主血脉，算得半个西海人。东离与他积怨已久，此番动手，既是清旧账，亦是为立威。然此一杀，亦将引火烧身！”苍夜析罢，问道，“西海那边作何反应？”
“反应？”赤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西海龙王自是勃然大怒，宣称与东海势不两立。双方于交界海域陈兵对峙，剑拔弩张，看似是一触即发。”
他话锋一转，添了几分玩味：“然则，雷声大，雨点小。西海叫嚣得凶，却迟迟未见真章。依本王看，他们是被东离这番血腥手段镇住了。那条疯龙万年前便凶名在外，如今沉寂归来，戾气尤胜从前，实力更是深不可测。西海心里怕是也在打鼓，不敢轻易招惹，故而至今……仍按兵不动，徒惹三界笑话。”
苍夜抬眸，远眺夜色中静默的小院轮廓，那里有他倾尽所有亦要守护的温暖。东离的威胁，如悄然蔓延的阴云，再次沉沉压上心头。
“此消息，本尊早已知晓。”苍夜声线低沉，隐有一丝冷厉，“但是……”
赤珏见他侧颜紧绷，知他心中已有计较，遂收了戏谑，轻叹：“你好自为之。如今你拖家带口，不比往日孑然一身。”他略顿，语气转为意味深长，“那疯龙若知你在此处，更有血脉延续，且这血脉……？况且，本王听闻……”话语至此迟疑顿住，似在斟酌。
“本尊血脉如何？”苍夜敏锐捕捉其未尽之意，碧瞳倏眯，锐利目光扫向赤珏，隐带不悦。
赤珏见他动怒，反似得趣，狐眼微挑，慢悠悠道出关键：“听闻，那疯龙与尊夫人似有旧谊。如今东海龙宫私下皆传，说你……横刀夺爱，抢了东离心仪之人。”
“荒谬！”苍夜周身气息骤冷，四周空气仿佛凝滞。他猛转向赤珏，碧瞳中怒意翻涌，“青绵从来皆是本尊之人！这四千载，夫人每二十年便融入本尊体内，从未变过，何来‘抢’字一说？东离那厮，不过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赤珏摸了摸鼻子，戏谑的看着他，眼中黠光一闪：“若本王未记错，你是每二十年便‘请’柳青绵上你餐桌，用以镇压体内东离戾气吧？除却此世，往昔生生世世似从未与她商量过，说起来，她先前可都是被动成了你的‘盘中餐’呢。”
此言如一把利刃，精准刺中苍夜心中最不愿触及之处。他周身气息骤变危险，碧瞳骇浪翻涌，指节因紧握而泛白，似下一瞬便要将这口无遮拦的老友撕碎。
赤珏见状，反而生了兴致，慢悠悠踱近两步，嗓音里带着蛊惑般的恶意：“算来时辰，距下个二十年之期，只余不足两载了吧？本王实在好奇得很……”他微倾身，目光意有所指扫过苍夜紧握的拳，“届时，对着这位与你耳鬓厮磨、怀过你血脉的夫人……狼尊大人，还下得去那个‘嘴’吗？”
“住口！”苍夜低吼，周身妖力失控激荡，震得周遭林木簌簌，积雪纷落。眼中是前所未有之暴怒与痛苦，赤珏之言如最锋锐冰锥，将他刻意回避的残忍现实血淋淋剖开。
正此剑拔弩张之际，赤珏忽敛玩世之态，狐眼微眯，精光一闪：“急什么？本王话还未说完呢。”他指尖把玩着那枚赤晶耳坠，语气转深，“若本王说……有一条路，或可不必你亲口撕咬，不必令她承受那般酷刑痛楚，便能达成目的……你可愿听？”
苍夜狂躁气息猛地一滞，碧瞳死死锁他，声音因压抑而沙哑：“讲。”
赤珏唇角勾起一抹神秘弧度：“本王手中，恰有一件上古流传之宝——‘溯影归元炉’。此炉可炼化万物为至精本源丹。最紧要处，”他刻意顿住，看向苍夜骤然紧缩的瞳孔，“炼化过程，可以秘法将被炼化者所有感知——尤是痛觉，完全转嫁于主导炼化之人。换言之，所有苦楚皆由你一人承担，她……只会如沉入一场无梦安眠。化作丹丸入腹，总胜于被你生生撕碎吞噬，可是……”
此提议如无边黑暗投入一束光，令苍夜心神一动。然未及细思，赤珏下言已如冰水浇下：“然，此法有一代价。丹炉之力会锁住被炼化者魂魄记忆，需待她下次转世后第十五个年头，记忆方能彻底苏醒。这意味着，她有十五年，不认识你，不记前尘。”
不必令她承受噬身之痛——此念如黑暗中骤燃灯火，瞬间攫住他全副心神。诱惑如此巨大，几欲令他立时颔首。
可那十五年记忆空窗……如无形鸿沟横亘眼前。意谓每次轮回重逢，他只能为陌路，眼睁睁看她自婴孩渐长，整整十五春秋，她眼中不会有对他丝毫眷恋，不记得彼此刻骨过往。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漫长折磨？每一次凝视她陌生眼眸，皆如在他心头反复刻下新伤。
然此念仅盘旋片刻，便被更坚决心取代。纵此事注定难两全，纵需承受十五年相思之苦，也远胜他亲手将爱妻一口口撕扯吞噬千倍百倍！
至少如此，他不必再承那撕心裂肺之痛；至少如此，他们犹有十五年后重逢之望。思及此，他紧握之拳渐松，眼底波涛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深沉的决然。
他抬眸看向依旧倚树的赤珏，月光在那张妖孽容颜投下明暗交错光影。这老狐狸……终究是在助他。虽方式依旧欠揍，然此情，他领。
苍夜默然片刻，忽然抬手，一道流丽光彩自袖中飞出，稳稳落于赤珏面前——那是一枚通体火红玉环，环身隐有火纹流转，月下散发灼灼辉光。
“此物，‘火魄环’。”苍夜声线依旧冷淡，然其中锋芒已敛，“本尊记得，三百年前你见过一次，很是眼馋。”
他略顿了一下，语气带着惯常的倨傲，却少了几分针锋相对：“置于本尊处也是蒙尘。既你今日……还算说了几句人话，便予你了。”
赤珏先是一怔，随即狐眼掠过一丝了然笑意。他伸手接过火魄环，指尖触其温润，感其内蕴纯净火灵，正是他修炼所需。他岂会不明，这哪是“赏赐”，分明是这傲狼别扭的致谢方式。
“啧，”赤珏把玩玉环，红唇轻勾，“狼尊大人倒是好记性。那本王……便不客气了。”他将玉环收起，眼尾微挑，看向苍夜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却不再点破。
苍夜忽想起什么，眸色一沉，锐利目光直射赤珏：“等等！本尊已命木法与河法在此山布下多重结界，你是如何不惊动任何人潜入的？”
赤珏闻此，非但无半分心虚，反似闻到趣事，：狐眼一弯，笑得风情万种，“我的狼尊大人，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本王为追你，早将你身边那几个护法的性子摸透了。”他悠闲把玩耳坠，“东法、河法、木法，谁不知本王对你……咳，一片‘痴心’？他们见本王从无恶意，自然睁只眼闭只眼，此结界对旁人或是铜墙铁壁，对本王嘛……形同虚设。”
他话锋一转，身子又朝苍夜凑近几分，带戏谑问道：“话说回来，待尊夫人转世后，那十五年空档，你独身岂不寂寥？要不要……本王来陪你排解排解？”
“不必，本尊耐得住寂寞！”苍夜被他这百折不挠弄得无言，蹙眉反问，“赤珏，本尊究竟何处吸引你？竟让你纠缠数千载犹不肯罢休？”
赤珏敛了几分玩笑，赤瞳在月下显得格外认真，坦然应道：“因你是兽界最强的。本王慕强，仰慕的便是你这份无人可及的强大。”他略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执着，“这数千年来，从未更易。”
苍夜闻言冷哼，碧瞳闪过一丝不耐：“既是慕强，你何不去东海缠那疯龙东离？他如今声势，可不逊本尊。”
“东离？”赤珏如闻骇事，夸张一颤，连连摆手，“可别！那条疯龙煞气冲天，性子阴晴不定。本王若去东海，只怕不出三日便被他拆骨剥皮，届时死在深海龙宫，连收尸之人都没有！”他轻拍心口，一副余悸未平之态，“本王惜命得紧，还想多活几千载。这世间强者虽众，但如你这般……至少尚能讲几分道理的，实是凤毛麟角。”
苍夜看他这般，一时气笑不得。这老狐狸，分明是吃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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