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江城大学附属医院时，天色尚早。
江大附院离校区还算是近，就在校区和学生宿舍之间，因为对外开放，大厅中总是人满为患。
盘算着不能空手来，谭娅手上拎着刚从路边水果摊买的水果，在人堆里凭借指示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住院楼的具体方位。
向住院部护士询问了具体的房间号位置，谭娅见房门开着，直接往里探了探头。
苏辛易的床位在最内侧，也就是靠窗那边，见左边两张床都无人，谭娅索性往里走。刚准备开口，抬眼她就顿住了。
最里头人小姑娘一身病号服，半躺半坐靠在床上，单屈起一只脚，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尽管一只手石膏裹得跟白熊似的，另一只好手紧紧抓着手机不肯放。
电影讲解视频的声音，顺着手机扬声器隐隐约约弥漫在空气中。
这似乎和谭娅设想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先前高天琪跟谭娅说得过于惨烈，导致她把一切都往坏处靠了。如今画面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放松乃至悠闲，根本不像是一个刚经历什么大型车祸的人。
看来高天琪把话往重里说了。
彼时谭娅无言，苏辛易也说不出话，两个人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直到苏辛易惊喜地呼喊，把手机关上放在了枕头边。
“姐姐！你怎么来了？”
她朝谭娅伸手，要招呼人进来坐。打了石膏的手挂在脖子上，就算被石膏固定住还是要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看上去活络得要死。
谭娅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
“高学弟跟我说你住院了，来看一下你。”
她把目光聚集到苏辛易的受伤的手上，“身上怎么样，要紧吗？”
让苏辛易受伤的，虽说是车祸，其实更像是因车祸而牵连的意外。
事情的起因是一位路人在红灯时突然横穿马路，路上司机躲避不及，下意识就往一旁的非机动车道冲去，而路过的苏辛易好巧不巧，就骑着自行车在那条道上。
“其实那车冲到绿化带就停下了，根本没有撞过来，可是当时我慌啊，转了半天把手，不知道怎么搞的，人就在地上了。然后手就动不了了。”
苏辛易这次算结结实实翻了个大车，代价就是下巴磕破，左手桡骨末端骨折，左腿也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说着她就要撩起裤腿给谭娅看，伤口被裹了纱布，纱布的边缘除了一丝干涸的深褐色血迹，剩下的就是碘酒残留的大片痕迹。
但光是这样就有够触目惊心的了，谁知苏辛易只是一笑，居然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口气对谭娅说：
“缝了八针呢！我本来还超级怕疼，结果麻药劲一上来我就只能感觉自己肉都肿起来了，其他啥感觉也没有，吓死我了。”
好久没见心态这么好的人了，身上好像散发着阳光，搞得谭娅有些睁不开眼。
她扭头看了眼桌子上的水果，下意识就从里面拿了一个，塞到了苏辛易的手里。
“我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就给你在路上买了些水果。”
苏辛易低头只看了一眼，本来还是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此刻却意外有些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捏着手里的水果看。
谭娅这是才反应过来，她塞进对方手里的是橘子。
看着对方粽子一样的手，谭娅瞬间有些尴尬，从她手里把橘子拿走，“我帮你剥吧。”
于是她将靠窗的椅子拉到床边，床下放着垃圾桶，谭娅坐在椅子上剥橘子皮，鼻息间都充斥着一股柑橘的甜涩气息。
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她客套性地问苏辛易：
“你这伤，要养挺久的吧？”
“医生说腿上的二到四周，手起码要两个月了......”
提到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手，小丫头眼睛就垂了下去：
“就是可惜乐队的比赛，我可能参加不了。”
语气中多少带着点失落。
听出对方情绪有恙，谭娅剥橘子的手顿了顿，心想也是时候说正事了。
她这次来探望，一来确实是担心苏辛易的身体状况，二来就是想向她亲口说明自己的意向。
“最近这几天，高学弟来找过我，说想让我临时顶替你的位置参加初赛。”
橘子剥好了，被谭娅细心地挑去了经络，又被掰成了几小瓣，放在了苏辛易的掌心上。
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见面前的苏辛易故作惊讶，随后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这也没办法，毕竟像我这个样子，也没办法继续担任吉他手吧。”
“让我做替补是你的决定，高学弟怕我误会，一开始就说了。”谭娅毫不留情地揭穿。
一下子被戳破的苏辛易尬笑着摸脑袋，不知道怎么回话。
于是谭娅叹了口气，伸手给自己也拿了一个橘子剥起来。
“你能想到我，至少说明，在你看来，我那天吉他技术不算太烂，这点我还是挺感谢你的。但是，关于你那个，临时吉他手的提议......”谭娅顿了顿，“抱歉，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因为我很忙，”橘子皮被剥成了花瓣的形状，她的语气平淡如常，“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我也有几年的时间没弹吉他了，我会拖你们后腿。”
“怎么会！”苏辛易抗议道，“我们平时也都是各练各的，每周只会在周末找一两次时间合奏，不会耽误学姐太多时间的！而且学姐弹得一点都不差！”
谭娅嘴角抽搐，对方说的这些话跟高天琪回复的内容几乎可谓是如出一辙。
“总之，不管怎么看，我都不是你们的最佳人选。而且学校里会弹电吉他的远不止我一个挺热闹，实在不行，你们可以去音乐社招人。”
她将几个橘子放入口中，柑橘甘甜的回味在口腔中溢出，让人也镇定了不少。吞下橘瓣，她也就站起身，帮忙把床头柜上的垃圾清理掉，这意思是该走了。
不知为何，苏辛易忽然抓住谭娅的手腕，说了句：“不行。”
少女突如其来的拒绝让谭娅愣了愣神。随即苏辛易边捡起枕头边上的手机一阵翻找，打开视频软件，翻出收藏夹，又把手机翻转正对着谭娅，让对方去看自己找到的视频。
画面中的年轻女孩捧着一把黄色反手电吉他，脚踩合成器。观众聚集在摊位的周边欣赏，自扬声器中隐隐传来的电子音乐，也证明她正在演奏。
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为过的校园活动剪影——演奏吉他的女生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背心衬衫阔腿裤，看上去四肢纤长而有力。右手指法翻飞，左手拨片影子模糊，整个人都在浸音乐中忘乎所以，只看到跟着节奏前后摇晃的头发，仿佛面前的观众毫不存在。
看上去很有个性，甚至是有些张扬的酷女孩。
观众在交谈，在鼓掌，只是屏幕外的谭娅却稍稍变了脸色。
因为她记得，这是多年前她在社团活动时候的表演，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拍了视频。
“学姐，这个人，是你吧。”
苏辛易直视着她，“当时我刚刚被江大录取，闲来无事就喜欢看一些往届学生发的内容，这个视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刷到的，之后才开始学吉他。等我到了学校才发现原来学姐已经退社很久了。”
“因为想单独成立乐队在学校汇演上表演，我们和音乐社闹得很不愉快，没有人愿意给我们投票。好不容易争取到驻台表演的机会，大家都只顾着看手机，头也不抬。我想要一个机会，让大家大家认认真真的我们的歌，所以这次比赛真的很重要。虽然不知道学姐退社的原因，但既然你还在弹吉他的话，那就一定能理解我们，甚至有和我们一样的体会。”
......
“最后怎么样？”
“当然不答应了，”谭娅正刷着牙，说话都模糊不清，“我最后看她太委屈得快哭了，就说再让我考虑考虑。没事，之后不回复就行了，等他们联系到新的人，就不会再来找我了。”
苏辛易和高天琪这几个人，说白了，有点小孩子气。而谭娅恰恰是那个最不会和小孩子交流的人，这种人的话术一般只有一个，那就是拖。
只要跟他们说“再等等”，等着等着他们就会忘了。虽然这种话术挺讨厌的，敷衍摆脱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强。
梁梓雯从卫生间外探出一个脑袋，看谭娅漱了口，转而绑上发带洗脸，突然开口问，“那学弟有跟你说比赛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八月底吧。”
“那不是完全不冲突吗？”梁梓雯有些不理解，“九月份正式开工，现在闲着不也闲着，怎么就不答应了？”
这句话让正在拿洗面奶暴力搓脸的谭娅僵了僵。从时间层面来讲，每天除了看文献就是帮沈葳签收器材和仪器，其实她的确不忙，抽出一两个小时还是绰绰有余。
她低头洗去脸上的泡沫，“反正我不想去。”
梁梓雯歪着脑袋，一语道破，“到底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啊？”
谭娅不理她，自顾自擦着面。梁梓雯倒是来劲了，对着镜子抬抬眼，就能看见她把自己整个人按在门框边。
“想去就去呗，又不会影响你什么。”
于是谭娅转身：“我好不容易换了新方向新导师的，我现在只想好好毕业。”
有可能节外生枝造成麻烦的事，她不愿意做。
“谭娅，你知道你这个人有什么毛病吗？”可是梁梓雯只是看着她，“你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肚子里，只要你一个人能解决的事，你就谁都不告诉。你要是开口说了，就表示你自己解决不了。”
“比如张老登的事，如果不是你那天回来绷不住，半夜窝在被子里哭，你是不是打算一直不和别人说？”
谭娅一怔，“哪有，别瞎说。”
她捧着脸盆回房间，梁梓雯踢踏了双拖鞋就跟在后面。
“以此类推，既然你告诉了我乐队的事，就说明你心里并非那么不在乎。”
谭娅把脸盆放到床底，“我明早赶着去机场，先睡觉了。”
说着她踹了拖鞋就爬上床，用薄被裹着自己侧躺向墙面，一副拒绝话题继续的样子。
无奈，梁梓雯也只能关了灯，回到座位上给自己开了盏小台灯，回头看一眼裹得跟蚕蛹一样的谭娅。
“反正我还是那句话，沈老师不是老登，你也不必做什么都畏手畏脚的。既然有了新的开始，就不要像过去那样瞻前顾后。”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谭娅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随心所欲，做你自己。机会难得，你自己把握吧。”
耳畔又传来了轻微细碎的键盘敲打声，就知道是梁梓雯又坐在桌前敲代码了，于是把自己往墙侧靠了靠，很自觉地拿起了放在枕边的头戴式耳机。
舒缓的助眠音乐传入耳畔，她顺着旋律调节呼吸，脑子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关于谭娅当初是怎么不弹吉他的，其实她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或许是因为学业，是因为保研压力，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它了。想着之后也不大有可能用上，便把它带回家放在储物间吃灰。
她下意识掐了一把自己的指尖——有一些粗粝的触感，用指甲按下去，像是有一层厚重的死皮。一旦重拾起乐器，同深藏在大脑深处的肌肉记忆一样，因长久不接触而消散的茧似乎也会在短短几日的时间破土重生，像是给指尖覆盖了一层盔甲。
通过这段时间的复建训练，她发现，在弦音拨响的时刻，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按下了停止键，随着音乐的流动，慢慢升空、悬浮，仿佛身处在寂静的深海中。一切事物都静止不动，唯一听得见的只有声浪，还有自己规律的有力的心跳。
这是谭娅难得的，属于自己的，可以沉静思考的时间。只有在这时，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同自己对话。
她会对自己说：“别多想，继续弹，去听，去感受。”
去感受风吹，去感受窗外的鸟鸣，去感受自己随着节奏变换的心跳。
不可否认，她还是喜欢弹吉他。
至于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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