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罗椿逝世了。
医生正式宣告无能为力时,许茂州按照家族的习俗为薛罗椿办了丧事。
许懿年纪小,不懂这些习俗。
守灵那三天,一到时间点,大人们就将特地躲在别处哭的她找出来,让她对着冰棺哭。
也不用大人再多言教导,冰棺里睡着她的奶奶,只要一见到,尚未干涸的眼眶就自动滚出一串串的泪。
许懿难过极了。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死别。
对于死亡,她还没有触动人心的体悟。
她只知道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正好是暑假。
她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作业不写,也不出去玩,除了吃饭、洗澡,就待在房间里,抱着奶奶睡过的枕头躺在床上。
她几乎每天都做梦,梦里面都是奶奶。
有时候,梦醒后,她也会恍惚一阵。
突然觉得白天承受的那些痛苦不过都是大梦一场,这时,她就会特别高兴。
然而,不用一秒的时间,大脑就催逼着她回到现实:奶奶消失了,是永远都见不到的那种消失。
随即,心也就彻底沉到了谷底。
但是,就在许懿为了永远见不到奶奶而难过时,有一天,许茂州请了工人来家里,说要重新装修。
许懿不理解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装修。
薛罗芳说,这是村里的习俗,人过世后,就要给家里重新装修一次,有钱的就全屋装修,没钱的就重打灶台。
重新装修了,那奶奶在家里留下的痕迹不就消失了吗?
能不能不要重新装修?
能不能不要遵照村里习俗,那是她的奶奶,不是他们的奶奶。他们不在意,她在意。
她不想奶奶消失!
许懿心里有一箩筐的话想对爷爷说。
可是,当鼓起勇气站在许茂州面前时,预设好的所有话荡然无存。
她不敢。
这是这辈子许懿第一次真切地认识自己的懦弱。
这是一种不好的感受。
她无法接受,但又找不到让自己拥有勇气的办法。
奶奶离开了,没有人再能够给她答案。
许家不缺钱,照理来说是有条件选重新装修的。
不过,许茂州却只打了灶台,又将以前他和薛罗椿住的主卧旁边的杂物间收拾出来,让工人用最好的装修材料,说他以后在这个房间住。
这一决定让许懿松了口气,起码没有清除奶奶留下的所有生活痕迹。
许懿很高兴,她问爷爷装修新房间是不是怕太想念奶奶了。
许懿清楚她问出这种问题不会挨骂。
果不其然,许茂州没有发脾气。
不过,他也并没有回答她。
许懿倒也无所谓,当时也不过以为爷爷不喜欢把对奶奶的思念宣之于口。
五上开学半个学期后,许茂州搬进新房间。
一起搬进去的,还有薛罗芳。
当时,正好是周六早上。
房间里,许懿正埋在书桌前抄写语文老师布置的古诗作业。
早餐刚喝了一瓶牛奶,尿急,她跑着去了卫生间。
一出来,就看见对面爷爷的新房间里,姨婆正蹲在衣柜前面叠衣服。
地上堆放的衣服,有爷爷的,也有姨婆的。
同住一屋,她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哪怕年纪再小,她也知道爷爷咬不动鸡胸肉不该自然地丢进姨婆碗里,说“你吃”;姨婆在卫生间洗澡时爷爷就算再怎么尿急也不能进去。
但是,家里房间多,姨婆只要和爷爷分开住,就不算侵占奶奶的位置。
许懿是这样想的。
可那些堆放在一起的衣服,击碎了掩耳盗铃。
她直接冲到薛罗芳的面前,质问她的衣服为什么要和爷爷的放在一起。
薛罗芳还没回答,许茂州从外面走进来,喝斥她对长辈大喊大叫没礼貌,让她和薛罗芳道歉。
许茂州已出现,那些懦弱也相继回来了。
许懿下意识垂头,紧紧地闭着嘴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和薛罗芳道歉。
薛罗芳来到祖孙俩中间打圆场,让许茂州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许懿到底坚持住了没和薛罗芳道歉,但也终究没能阻止奶奶被“替代”的事实。
生活恢复如常。
仿佛几个月前许茂州隔着冰棺抚摸薛罗椿,薛罗芳跪在灵堂上哭姐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在平静如水的生活里,许懿安静地做着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
却在不为人知的时候,逐渐学会了审视。
她发现奶奶的名字越来越少被提到。
她发现对于奶奶的离去,爷爷和姨婆的难过是真心实意的。
她发现随着奶奶的消失,爷爷和姨婆变得更加轻松。因为爷爷无需再时时刻刻忧心恐惧着奶奶的身体,姨婆也不用再承担照顾奶奶这个病人的责任。
人为什么那么奇怪呢?
许懿无法理解。
奶奶说:“锁锁,永远要爱自己、做自己,永远不要成为任何人。”
许懿不想自己也变得一样奇怪。
所以,在许长泽带着礼物过来探望她时,许懿提出小学毕业后要跟他一起生活的请求。
许长泽愣怔过后,就一脸严肃地问她是不是爷爷、姨婆对她不好。
因为奶奶在的时候,她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若是长大后的许懿,自然能注意到爸爸提起姨婆时熟稔的口吻。
但此时的许懿没有注意到。
她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只说爷爷和姨婆在一起了,她觉得他们对不起奶奶。
许长泽是什么人,第一次见到这俩人站一块,他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许长泽摸摸女儿的头,教导她只要爷爷对她好,其他事情都不要管。
许懿觉得爸爸说的话不够,没能进到她的心里。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爸爸说什么。
她只能重复自己的请求。
许长泽自是连连点头应承,说等她小学毕业后就接她过来。
许懿信以为真。
以前薛罗椿和许懿说跟许长泽的约定时,许懿虽记住了,却不觉得自己会想和爸爸一起生活。
现在,这个约定就如显赫华丽的监狱墙角下破出的洞口,被锁在监狱里的许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去。
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小学毕业。
进入暑假,每天早上醒来,她最期待的一件事就是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接她过去了。
但是,随着等待的时间渐渐增加,许懿变得越来越忐忑。
她都考完了,爸爸为什么还不来接她?
忘记了?
不可能,考前才提醒过,爸爸说他肯定来接她。
那是太忙了?
心里浮现各种猜测,其实只要打个电话去问问就好。
可许懿不敢打,她怕惹了爸爸烦嫌,不喜欢她,就不让她跟着一起生活了。
暑期过了一半,许长泽却始终没有动静。
许懿顾忌不了太多了,直接拨号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在“嘟嘟”声里,她告诉自己——
爸爸肯定不会出尔反尔,他那么爱她,怎么可能舍得这么对她呢?
现在手里拿着的小灵通都还是爸爸给她买的呢,有几个同龄人和她一样有小灵通呢?
许懿把自己哄好了,命令自己要和爸爸好好说话。
可是,当许长泽终于接通电话,说要过段时间才能过来接她时,许懿还是没忍住试探问:“爸爸,您反悔了是吗?”
许长泽沉默了。
原来真的是不要她啊……
她真的那么不乖,让人那么讨厌吗?
许懿握着小灵通,在房间里四处环顾,眼神茫然,仿佛是想找一个人要一个答案。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谁能给她答案呢?
衣柜旁边放了一个全身镜,许懿走过去站在镜子前面,盯着里面的人。
眼眶红红的,脸颊上还挂着水渍,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坚强。
她伸手把额头上的刘海撸起来看,那道浅色的疤痕像烙在上面似的,很像爸爸刚才的沉默。
才不是她不乖,是他们这些大人太奇怪。
和许长泽这次通话后,许懿再不像之前那样担心惹烦嫌而不敢打电话。
她几乎隔没两个小时就打电话,话里话外就是说爸爸不守信用,要让爸爸带她走。
这时候,她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想要离开了。
更多的是对爸爸言而无信的报复。
一天下午,许懿和许长泽在房间里讲电话。
薛罗芳在门外敲门,喊她吃草莓。
许懿非常清楚爷爷对爸爸有多抵触。所以离开爷爷的事情,许懿一直是想方设法避开许茂州偷偷进行的。
听见薛罗芳的声音,许懿吓了一跳,不敢再和许长泽纠缠,匆匆挂断。
打开房间门,见薛罗芳端着草莓往客厅走,转头望过来招呼她的态度一如往常,许懿放下了心。
第二天晚上,许茂州气冲冲地推开她房间,疾步走到她面前,骂她“小白眼狼”,同时大手朝她的左脸重重扇去,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的耳朵出现了几秒嗡鸣声。
爷爷知道了……
耳朵听着许茂州换着花样的骂她跟她爸一样没良心,眼睛看着跟在许茂州身后进来还劝他不要对孩子动手的薛罗芳,蓦然之间,许懿觉得眼前的两个人不是爷爷和姨婆,而是长了好多只腿脚朝她张牙舞爪的大妖怪。
她无法抑制地恐惧害怕,甚至手脚冰凉。
可在极度的恐惧害怕之下,又突然爆发出无尽的勇气。
许懿反驳她的爷爷,声音那么尖、那么大,像是要把累积已久的怨愤全都发泄出来。
“您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我!您骂我,打我!奶奶不在,就没有人疼我!
“奶奶说过,我上了初中就能自己选择在哪里住!我就是要走!我不要再看到您跟姨婆!
“您都能选择跟姨婆一个房间住,我为什么不能选择?
“你们欺负奶奶死了不能说话,我要站在奶奶这边!”
这是许懿第一次忘却所有跟爷爷吵架。
她不能不忘,爷爷在她心里就像《西游记》里压着孙悟空的五指山,哪怕她没被压在山底,那座山也是她心里的阴影。
而忘却所有跟“五指山”吵架的后果,就是她被关了禁闭。
许茂州没想到从小跟前长大的孩子竟敢跟他吵。他气得连骂都不想骂了,直接丢下一句“什么时候跪在我面前认错,就什么时候出来”,便摔门离开。
看着房间门被合上,听着钥匙插在锁眼里反锁的声音,许懿咬着牙,握紧手,拼命地克制着不断涌上来的怯懦,一次次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求饶。
她没错,她不认错!
绝不认错!
她是这么给自己打气的。
也是这样强撑着勇气的。
但她很怕自己撑不了多久。
许茂州积威甚重,在她的成长轨迹里留下太深刻的烙印,让她明明自觉没错,却控制不住地要去反省自己,想要道歉,想要跟爷爷和好。
两天后,许茂州走进她的房间。
这是自那次争吵过后,除了吃饭、洗澡时间,她的房间门第一次被打开。
许懿在书桌前回头看爷爷,嘴唇抿得紧紧地。
许茂州冷哼,让她没必要用这种眼神看他,反正以后也很难再见到了。
许懿茫然,许茂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是嫌爷爷家不好?我送你去苏家,以后你在他们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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