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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惊苍山夜变生

悬铃的入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石子。白日里,她总有各种理由试图靠近窗棂下的青玉盆——或是在花盆附近“请教”剑法,或是一边“分享”山下听来的消息一边有意无意地往盆里瞟,又或是在盆边摆弄她的宝贝天机盘。

云昭则将练剑的位置挪到了窗边,打坐调息也在离花盆三步之内,连偶尔翻阅竹简,目光也会若有若无地扫过那株“娇贵”的甘华草。这种无声却密不透风的守护,让漠尘在提心吊胆之余,心头又萦绕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这货倒是怪会紧张他的神药!

更让漠尘隐隐不安的是云昭的状态。白日里他依旧挺拔冷峻,但入夜之后,当小院彻底归于寂静,漠尘偶尔能听到头顶窗内传来极力压抑的、极其轻微的闷咳声。有时,窗纸上映出的剪影会微微佝偻,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这断断续续的、压抑在胸腔深处的闷咳,像细小的钩子,一下下挠着漠尘的叶片。他忍无可忍地卷紧了叶缘,恨不得堵住自己的听识。

“怎么回事?没完了啊?”漠尘的灵识烦躁地在盆中打着旋儿,然而,烦躁之下,是更深的不安。漠尘并非草木无知——哪怕如今漠尘体内并不剩什么力量了,至少他的敏锐感还在。云昭夜间的气息,那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紊乱与虚弱,绝非作伪。那是一种本源受损、根基动摇的征兆。

漠尘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魔渊深处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罡风撕裂空间,魔气与剑气交织成毁灭的网。他记得自己最后的疯狂,也记得云昭的剑锋最后刺穿自己胸膛时的刺骨冰冷……他所有的魔气,在最后爆发的瞬间,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个持剑的身影。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回避。

每每听他暗咳,漠尘都会反复陷入自我怀疑:“虽然前世的记忆不是特别全乎,但大战里我应该避了啊,是避了啊!……吧?不是,就算没避,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受伤?”漠尘的叶片在无风的夜里微微颤抖,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还是这样缠绵难愈、深入肺腑的内伤……魔渊的煞气反噬?不可能,当时魔渊的所有魔气都在老子体内,哪来的煞气……难道是我死之后,他那个道貌岸然的老不死师尊对他做了什么?或者……是仙盟那些伪君子趁机发难?不能啊,他和那个老不死的师尊可是这世上的除魔大英雄!谁能刁难他啊~”漠尘阴阳怪气地想,可这并不会让漠尘内心舒坦半分。

更让漠尘憋屈的是,自己的仇人有了内伤,自己应该幸灾乐祸,应该拍叶称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缠在一种黏糊糊的湿热烦躁的感受里。

“不是,那个女人来干嘛的啊!我都听到咳嗽了,她倒是日日跟睡得跟猪似的!”

然而,咒骂过后,寂静的夜里,只有云昭极力吞咽下去的、更轻的一声气音作结。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向漠尘。他收拢了所有伸展的叶片,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恼人的声音。

夜,更深了。窗棂透出的微弱烛光在云昭压抑的呼吸中明明灭灭,将守盆之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笼罩着那盆沉默的青玉盆。盆中的草,与窗内的人,在无声的黑暗里,各自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煎熬。一种无形的、混杂着困惑与莫名焦躁的张力,在小小的院落里悄然弥漫,比夜色更浓重,压得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动。

终于,忘忧山迎来了入夏后的第一场骤雨。浓云吞月,先是山风急掠,惊得宿鸟嚎叫着钻入墨色深处,而后天河倾泻,满山新发的夏木在雨中狂乱摇曳。山间这处小筑的竹檐费力地承载着雨瀑,声声如疯了的更漏,催命般直钻脑中。

漠尘缩在青玉盆里,山雨的寒气让他叶片失去光泽,而下方小叶背面的梨花花苞印记却还在持续散发着微弱暖意。卧房中,这次的咳嗽声似乎终于压不住了,竟破开雨声敲进漠尘的耳中。

“咳这么厉害了……不是,那女人一口一个照顾师兄,怎么还不知道赶紧来看看啊?!”漠尘瞧了瞧偏房,悬铃跟睡死了一样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鼓起勇气朝着头顶窗棂伸了个不起眼的枝条。

突然,一道紫电裂空而过,霎时照得满山惨亮。

漠尘刚伸出去的枝条瞬间缩回。紧接着,雷声当空而炸,余音在山谷间层层荡开,宛若天劫将至。

“唔——!” 卧房终于传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泄露出无边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声响!

不好!

漠尘终于按捺不住,正要破罐子破摔化形赶紧去看看,突然偏房的门猛地被推开。

“师兄?!” 悬铃只穿着中衣,头发都来不及束,满脸惊惶地冲了出来,一把推开主屋虚掩的门,向着卧房冲了进去。

“师兄你怎么了?!”

漠尘松了口气,果然只有这么大声的雷才能劈得醒你。漠尘一边内心翻白眼,一边继续聆听窗内动静。

一阵窸窣响动,悬铃将窗子打开,似是想给云昭透透气。待悬铃转身,漠尘借机再次向着头顶窗棂探出一根枝条。

悬铃扶起倒地的烛台重新掌了灯,漠尘这才看到云昭倒伏在榻边,一手死死抠着心口,指节青白,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痉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贴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上。他薄唇挂着鲜红,盯着不远处拐角里滚落在地的小瓷瓶。

“师兄!!” 悬铃吓得声音颤抖,刚扑过去想要扶起云昭,却被他单手推开。

“药……”云昭胸口强烈起伏,随着方才一用力,他撑地的手猛地颤抖,终于重心不稳匍匐在了地上。

“药!啊对!药!!”悬铃手忙脚乱地去翻自己的储物袋,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记忆中那枚九曜聚神丹,这才发现,自己来时并未想过会有什么致命的危险,自然也就没带出来。她猛地抬头,目光越过痛苦痉挛的云昭,突然死死盯住了窗外——那盆在风雨中摇曳的甘华草。

师兄说过!这草是疗伤圣品!能治他的伤!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悬铃全部心神。

“师兄撑住!” 悬铃眼中闪过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猛地从地上爬起,甚至没去拿什么工具,直接拔下头上那根锋利的银簪,不顾倾盆大雨,发疯般冲向窗棂下的青玉盆!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株在风雨中摇摆的草!

不不不,这死女人理解错了,是地上那瓶,是地上那瓶啊!

漠尘趁悬铃来取自己性命之际,将枝条快速向窗内延伸,精准一拨,小瓷瓶滚到了云昭身前。

而这时,悬铃锋利的银针已被她化作迅刃,裹挟着她孤注一掷的力道和雨水的寒意,朝着漠尘最粗壮生命精气最旺的主茎直直刺下。

漠尘僵在盆里,他甚至都来不及嘲笑这使命感的死亡,就在迅刃即将刺穿漠尘的那一刹那——一道白影如同撕裂雨幕的闪电,以超越极限的速度,裹挟着紊乱的灵力,硬生生挡在了漠尘面前。

噗嗤!

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响传到漠尘耳中。

时间仿佛被这声闷响和紧随其后的炸雷一同定格。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冰冷的雨水,飞溅而出。

有几滴,滚烫地溅在了漠尘冰冷的叶片上。

又是一记电闪。

漠尘终于看清了。

这个前世杀了他两次的人,此刻脸色惨白如鬼,身体因剧痛和强行爆发而颤抖不已。而悬铃手中那根锋利的迅刃,此刻正深深刺入云昭挡在花盆前的腹部,鲜血如同失控的泉眼,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寝衣,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刷,在脚下汇成一小片刺目的红。而屋内,小瓷瓶仍躺在方才云昭倒地的位置,连盖子都未曾动过。

悬铃整个人都愣住了。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她看着深深没入师兄身体的迅刃,看着那汹涌而出的鲜血,握着迅刃的手开始剧烈颤抖,目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茫然。

“师……师兄?” 悬铃的声音带着颤抖哭腔和破碎的绝望,“你……你……”迟来的炸雷终于在她脑海冲击出轰鸣。

“师兄你疯了吗?!你用……用身体去挡……为了一棵草?!”

云昭的身体晃了晃,旧伤新创的剧痛几乎将他吞噬,但他看向悬铃的眼神,却冷得如同淬了万载寒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凛冽警告。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死死抓住了悬铃握着迅刃的手腕,阻止她因惊吓或慌乱而造成的二次伤害。鲜血顺着他的手臂和悬铃的手腕蜿蜒流下,在雨水中晕开。

血腥气与雨水的土腥气混合,弥漫在死寂的院落里。

漠尘呆呆地“感受”着叶片上那几点滚烫的、属于云昭的血。那温度,仿佛带着灼穿灵魂的力量,一直烫到了他深埋地底的草根深处。风雨声、雷鸣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片刺目的红,和云昭那双即使在极致痛苦中、依旧倒映着自己这株“草影”的、冰冷决绝的眼睛。

悬铃的目光,终于郑重地落在花盆里那株沾了几点猩红、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妖异脆弱的草。头皮发麻如坠冰窟的感觉翻涌着占据了悬铃的每一根神经——

这草,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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