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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

伯服出生在一个阴沉的、令人窒息的下午。天色如同浸透了脏墨的棉絮,低低地压着镐京的殿宇飞檐。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像有巨人在朽坏的天穹之上拖动沉重的锁链,闷响连绵,却吝啬得没有一滴雨水落下。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漆,糊在人的口鼻之间。

产房内血腥气尚未散尽,混合着安神香料燃烧后残留的焦糊味。褒姒躺在浸透汗水的锦褥上,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骨架,只剩下无尽的虚脱和一种空茫的疲惫。产婆,一个脸上堆满褶皱、笑容谄媚得像朵揉烂菊花的老妇,将清洗干净、包裹在明黄色绫缎里的婴儿抱到她枕边。

“恭喜王后!贺喜王后!是位健壮的小王子!您听这哭声,多响亮!”产婆的声音尖锐,试图打破这死寂般的沉闷。

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侧过头。那个被称作她“儿子”的小东西,就躺在那里。皮肤是皱巴巴的红色,像只刚离巢的幼鸟,双眼紧闭,小小的拳头攥着,鼻翼翕动,用力地呼吸着这混浊不堪的空气。这就是她的骨肉,与她血脉强行连接在一起的生命。一股陌生的、柔软的、带着尖锐痛楚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用以自卫的冰层,从心脏最深处涌起,直冲眼眶。她抬起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手臂,伸出因为用力过度而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试探,碰了碰婴儿温热柔嫩的脸颊。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弱的触碰,无意识地、依赖般地,用那娇嫩得不可思议的皮肤,蹭了蹭她的指尖。

就在那一瞬间,一丝极淡、淡得几乎如同水纹掠过月影的弧度,在她因失血而异常苍白的唇角,极其短暂地漾开。如同冰封湖面下一条小鱼吐出的气泡,未及抵达水面,便已破碎消失。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

幽王大喜过望。伯服的诞生,仿佛是一道神谕,从天而降,印证了他“废嫡立庶”这一逆天之举的“正确”与“天命所归”,暂时冲淡了前方战事接连不利所带来的、日益浓厚的阴霾。他几乎是以一种癫狂的仪式感来庆祝伯服的降生。盛大的庆典持续了三天三夜,镐京所有的钟鼓都被敲响,声音嘶哑而空洞。他颁布诏书,大赦天下——当然,那诏书的末尾,总不会忘记缀上冰冷的一句:“申侯及其逆党,不在赦免之列。” 赏赐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些心思各异的群臣。镐京城内,似乎又被强行注入了某种虚假的、浮夸的活力,丝竹管弦再次响起,掩盖了许多不愿被听见的声音。

只有褒姒知道,这刻意营造的、摇摇欲坠的繁华之下,是汹涌奔腾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前线具体的战报被幽王下令严格封锁,任何敢于私下议论者,立斩无赦。但她不是通过文字或言语知晓的。她是通过那些侍奉她的宫人日益闪烁、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神;通过内宰那越来越凝重、仿佛背负着整个王朝重量的背影;通过幽王偶尔在她这里,抱着伯服时,那双曾经只有倦怠和偏执的眼睛里,如今不受控制地流露出的、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焦躁与惊惶……她嗅到了失败和危险那铁锈般的气息。

申侯并非孤军奋战。他联合了同样对幽王不满的缯国,更可怕的是,据说,他还引来了西方的犬戎。那些如同荒野上鬣狗般彪悍、残忍的游牧部落,骑着矮小却耐力惊人的战马,挥舞着弯刀,像最敏锐的秃鹫,嗅到了周王室这个庞然大物内部腐烂时散发出的血腥味,正从遥远的草原深处,蜂拥而来。

幽王来她宫里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来,也常常是心不在焉。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执着地、用尽各种荒唐手段试图撬开她的嘴唇,博取一丝笑容。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抱着襁褓中的伯服,在殿内来回踱步,对着那个懵懂无知、只会咿呀作响的婴儿,喃喃自语,像是宣誓,又像是自我催眠:“孤的太子……伯服……你是天生的君王……未来的天下共主……孤会为你……为你扫清一切障碍……所有胆敢反对你的,孤都会把他们……碾碎……”

有时,在烛火摇曳、光影昏黄的深夜,他会突然抬起头,用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混合着痴迷、占有欲以及某种深沉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魂魄都吸摄进去:“褒姒……褒姒……你是孤的天命。得到你,究竟是孤之幸,还是……”

后面那半句更接近真相的话,总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悠长而压抑的叹息,消散在宫殿清冷的空气里。那未尽的语意,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然后,在那个注定被血色浸透的夜晚,它来了。先是极远处传来的、沉闷如擂鼓的声响,打破了夜的死寂。紧接着,那声音变得清晰——是密集得如同暴雨砸落瓦当的马蹄声,是金属与金属剧烈碰撞、撕裂空气的刺耳交击声,还有隐约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哭喊和尖叫。它们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从镐京的各个方向,向着王宫汹涌扑来。

褒姒猛地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身旁的摇篮里,伯服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外界的躁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

值夜的宫女连滚爬爬地冲进内殿,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娘娘!不好了!外面……外面打进来了!乱兵!是犬戎!他们冲进城里了!”

她一把抓过放在床边的外袍披上,指尖冰凉。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一道缝隙。只见王宫的东南方向,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夜空,此刻被一种诡异而狰狞的橘红色所浸染。那不是晚霞,也不是庆典的灯火,那是火焰!是吞噬房屋、街道、乃至人命的冲天大火!浓烟如同巨兽喷吐的息,盘旋上升,将星光和月色都遮蔽了。

是镐京城内多处起火?还是……王宫的某处已经被攻破?

答案很快揭晓。殿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撞开。幽王闯了进来。他甚至没有穿戴整齐的甲胄,只着一身凌乱的常服,发冠歪斜,几缕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光芒,那是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爱妃!快!跟孤走!”他低吼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望的蛮横。

“大王……外面……究竟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是申侯!还有那些该死的犬戎野人!他们……他们竟然绕过防线,偷袭王畿!镐京守军……废物!都是废物!”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语句破碎,“不能待在这里了!快到骊山去!骊山有先王修建的行宫,地势高,易守难攻!那里安全!”

她几乎是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冲出寝殿。外面已经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宫女和太监们像被捣毁了巢穴的蚂蚁,尖叫着,哭喊着,毫无方向地乱跑乱撞。侍卫们有的在试图组织抵抗,呼喝着,更多的则是加入了逃亡的洪流。珍贵的器物被弃置在地,摔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浓得化不开的气味。

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宫苑的侧门,车夫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幽王粗暴地将她塞进车厢,又转身冲回殿内,片刻后,抱着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的伯服钻了进来。

“走!快走!去骊山!谁敢阻拦,格杀勿论!”幽王对着车夫咆哮,声音嘶哑。

马车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混乱不堪的王宫巷道和随后是镐京的街道上疯狂疾驰。褒姒死死抓住车窗的边缘,才能勉强稳住身体。她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这昔日繁华的帝都,已然沦为地狱。到处都是跳动的火焰,它们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的房屋,发出噼啪的爆响。有零星的士兵在街巷角落进行着徒劳的抵抗,身影瞬间被潮水般的、穿着皮袄、挥舞着弯刀的犬戎骑兵淹没。更多的是四散奔逃的平民,老人、妇女、孩子,他们在马蹄和利刃下无助地倒下,惨叫声、哀求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亡国的挽歌。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他为一己私欲,为那虚无缥缈的“真爱”与“天命”,所亲手引来的、无法控制的灾难。冰冷的绝望,像地下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骊山行宫。这里比之王宫,显得狭小、简陋而阴冷。墙壁上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湿气。幽王抵达后,似乎暂时找到了一丝喘息之机,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困兽,焦躁地安置好她和仍在啼哭的伯服,立刻召集了所有跟随逃窜而来的、惊魂未定的近臣和少数将领。

“守住!给孤守住这骊山!各地诸侯的勤王之师很快就到!他们一定会来!”他挥舞着手臂咆哮着,但那双眼睛里,连他自己都无法掩饰那深不见底的虚空和缺乏底气。

褒姒抱着被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伯服,拒绝了宫女的跟随,独自一人,一步步走上行宫那处最高的、可以眺望远方的台榭。夜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婴儿细微的哭声。她望向镐京的方向。那片天空,已经被彻底点燃,化作一块巨大无比、熊熊燃烧的、丑陋的疤痕。火光冲天,将半个天际都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比白昼更加恐怖。浓烟如同垂死的巨蟒,翻滚着,扭动着,遮蔽了星辰,也吞噬了最后一点希望。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褒国那间充满木屑清香的工棚里,养父褒洪一边用砂纸细细打磨着一张桑木弓的弓臂,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这个安静的旁观者传授某种朴素的真理:“丫头,记住,箭这东西,一旦离了弦,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它是命中靶心,还是射空坠落,或者……引来你根本无法承受的灾祸,都由不得你了。”

幽王射出的那支名为“私欲”的、裹挟着权力和疯狂的爱箭,早已离弦。现在,不仅仅是坠落的时候,更是箭矢反弹回来,洞穿他自己和整个王朝心脏的时刻。

一个满身血污、盔甲歪斜的将领,几乎是爬着冲进了幽王临时议事的殿宇,他的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扑倒在地,抬起头,脸上是血、汗、泪和烟灰混合成的可怖面具,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空洞的绝望。

“大王!完了……全完了!镐京……城门全破了!犬戎的骑兵……像潮水一样……我们……我们根本挡不住!他们见人就杀……王宫……王宫只怕也……”

幽王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他身上那件凌乱中衣一般惨白。

“烽火……”他像是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扑过去,抓住那将领完好的另一边衣襟,声音尖利得刺耳,“快!快去点燃骊山的烽火!所有的烽火台!都给孤点起来!召集诸侯!让他们立刻发兵勤王!快啊!”

那将领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疯子的眼神,望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大王……烽火……点过了……骊山的,还有沿途能看到的……都点过了……一次,两次……浓烟冲天……可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带着血丝的唾沫,“之前……在镐京……为了……为了博王后娘娘一笑……点过太多次了……诸侯们的军队……跑来跑去……像傻子一样……他们……他们这次不信了……不会来了……不会再来了……”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雷霆,不是在云层,而是在这狭小的殿宇内,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开。

整个空间,陷入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所有幸存的人,那些大臣,将领,内侍,宫人……他们的目光,无论是直接还是偷偷地,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落在了那个抱着孩子、静静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女人身上。

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锅煮沸的毒药。有面对绝境的绝望,有对引狼入室者的怨恨,有对命运无常的认命,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的、近乎解脱的释然。

看啊,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来自褒国、从不言笑的女人。她的不笑,引来了君王荒唐的、戏弄天下诸侯的举动。她的存在,导致了嫡庶颠倒,朝纲混乱。她儿子的诞生,加速了这一切。现在,她就是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引人注目的稻草,那个命中注定的、完美无缺的祸水。将所有错误归咎于她,是多么简单,多么轻松,多么符合所有人(包括那些即将死去的的人)对历史叙事的期待。

烽火戏诸侯?她甚至没有一次,真正亲眼见过那烽火点燃时,诸侯兵马慌乱赶来又悻悻而归的场景。那只是他为了取悦她,而进行的众多失败尝试中,最愚蠢、影响最深远的一次。她从未因那冲天的狼烟和被骗的军队,露出过一丝笑容。一次都没有。

可现在,这却成了王朝覆灭最直接、最戏剧化、最便于传播和归罪的理由。

多么轻松。把几百年的基业崩塌,归咎于一个女人的不肯展颜。把君王的昏聩与任性,包装成一段“浪漫”到荒唐的宫廷逸事。把复杂的政治失衡、军事失误、外交失败,全部简化成一个连孩童都能理解的、“狼来了”的幼稚寓言。

她紧紧地抱着怀中那温热而脆弱的生命,伯服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停止了哭泣,只是睁着一双纯净无瑕、尚未识得世间丑恶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母亲冰冷的脸庞。

她看着那个颓然坐倒在地、仿佛被抽走了全部魂魄的幽王,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写满死寂和麻木的脸。

她忽然,感到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对着这荒谬绝伦的命运,对着这荒诞不经的指控,对着这整个黑白颠倒、以践踏一个弱女子来掩盖所有真相的世界。

但那笑声,最终没有冲破她的喉咙。它被更深的冰冷冻结在了胸腔里,化作一阵无声的、剧烈的痉挛。只是,她那双极黑、极深,曾经映不出珠宝光彩,也映不出君王痴迷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姒”这个山野女子的、微弱如星火的光亮,在这一刻,“噗”地一声,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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