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陈烬。”
“年龄？”
“二十一。”
“家属在哪里，该交医药费了，预留的费用快用完了。”
床上的人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没有家属。”
“嗯？没有？”护士反复对了好几遍单子，疑惑道：“不对呀，这上边显示……”
“诶，洛大夫早啊。”
“小刘。”洛景繁推门走进病房，接过刘馨荧手中的记事本：“对面三床该换药了，你去看看，这里我来。”
“哦好，我这就去。”
“陈烬？对吧。”洛景繁拿着本子写着，又问道：“哪个烬？你刚送来的时候信息不全，现在得补个入院记录。”
床上的人眨眨眼，喉结费力地上下滚动，半天吐出几个字节来：“耳东陈，灰……灰烬的烬。”
他昨夜醒来，今早转出ICU，气管插管刚拔不久，嗓子还带着沙哑。
洛景繁凑近了些，用尽可能缓慢的语速跟他说：“父母电话还能想起来吗？我们现在得联系你的家属，你伤势很重。得找人来照顾你，知道了吗？”
陈烬点头，随后又摇头。
“我没有，家属。”
“亲戚……也没有。”
“我身上的钱都在手机里。”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着的碎掉屏幕的手机：“需要交费的话，就用……”
“医药费的事你先不用操心，你属于特殊情况，医院这边可以先垫付，你安心养伤。”
陈烬安静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很乖，微长的头发有点扎眼睛，像只顺毛大狗，他身体损耗太大，目前清醒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不一会又睡了过去。
推门声这时响起，裴夜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叫洛景繁出去。
进来的时候单子上就写了个名字，现在还是只有一个名字，洛景繁头痛但也问不出什么别的结果，陈烬似乎很抗拒他提起自己的家人，每次一问他那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嘴唇就会变得煞白，眼中写满敌意。
他只好暂时作罢，休息室里，洛景繁满脸愁容，睁眼对上裴夜那不给个解释不罢休的眼神，又惨兮兮地把眼睛闭上了。
“你认识那孩子？”
洛景繁摇头。
“那你抽什么邪风要去管一个和你素不相识的病人？”裴夜一说便气急：“陈烬家属现在没联系上，社区说这孩子没爸妈，连个亲戚都没有，学费除了补助给的那些剩下的吃穿用度都靠自己勤工俭学。”
洛景繁点点头，表示这些他都知道。
裴夜压了嗓音：“别跟我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这几天在ICU的费用都谁垫的！”
洛景繁揉了揉脸，恹恹道：“反正工资我也花不完……”
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洛景繁一样对钱如此没有渴望。他如今孑然一身，虽然工资不算低，但没房没车，明明可以拥有很好的生活水准，但他吃住都挑最便宜的来，让裴夜一度以为这人是个一毛不拔的大公鸡。
裴夜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不认识他，没事闲的当什么菩萨？”
洛景繁拆了块糖，他头发微微汗湿着，手肘撑着膝盖，目光低垂，不多时，蕴出一圈浅不易察的水汽来。
他打开口袋里的笔记本，把那张褪了色的双人合照递给裴夜。
“这小孩……是你？”
“大的那个是我。”
“那你怀里抱着的这个……你怎么没说过你还有个弟弟。”
“邻居家的，但从小一起长大，我妈和他妈关系好，我没事就去他家吃住，跟亲生的也没差什么了。”
裴夜看着小孩，目光都变得慈祥，片刻后又凝重起来：“这孩子怎么看着有点像……”
洛景繁后脑勺顶着墙，眨了下眼表示肯定。
“但他不是。”
他揉着胃起身，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家的往事：“我弟在我大一那年死了，他眼角有颗痣，陈烬没有。”
洛景繁冷笑一声，自嘲之意不甚明显：“那天在手术室看清他的脸，我差点以为是老天眷顾我，让小屿死而复生。”
“可世界上哪有起死回生这种事，他们两个只是恰好长得很像而已。”
“就因为这个？”裴夜不再试图劝解他，只是提醒：“你别忘了，景繁，我们是医生不是圣人，人各有命，很多时候你改变不了什么。”
“我知道。”洛景繁笑起来，他脸上有两枚浅浅的梨涡，已经很久没出现过。
“师兄。”清晨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两枚梨涡更灿烂了些：“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呢。”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错过了。”
阳光晃眼，洛景繁看了一会后便不再抬头，难得臭屁起来：“放心，我只是多花了点医药费而已，就到他出院吧，他出院之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洛景繁从前不信命，不敬鬼神，失去祝屿后，那些他从前不屑一顾的，都被他供奉起来。
直到陈烬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给陈烬雇了个护工照顾起居生活，一日三餐则由他亲自琢磨，红枣粥、鸡蛋羹，买不到的他就去裴夜家找文锦，文锦做得一手好汤水，他每天变着法的买陈烬能吃的食材，甚至为了煲汤特意买了只砂锅，炖好汤后用饭盒装着带给护工，再由护工拿给陈烬吃。
陈烬问起，他就让护工说是医院给发的，反正他这阵子撒的谎不少，也不差这一个。
陈烬从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省心得很。他身体底子好，在洛景繁堪称大补的食疗下，伤口愈合得很快，气色日渐恢复，脸色看着比洛景繁还要红润些。
陈烬醒来后第一次做超声检查那天，洛景繁刚好有台手术，临时叫护工推他去，做检查的是位老大夫了，性子温和从不和小年轻们发脾气，那是洛景繁第一次见李主任那么着急地给他打电话。
“洛景繁，我不管你多宝贝你的病人，赶紧来把人领走，我一把岁数了折腾不动你管的这尊大佛！”
那阵子洛景繁总往陈烬病房跑，换药触诊什么的全都亲自来，科室里都传开了，说洛大夫怎么突然就有人情味了，抢了护士的活不说，还跑去和妇产科的姐姐们要产后食谱，每天拎着饭盒上下班，下班就回家捣鼓饭，甚至入职以来第一次找同事调班，就为了开车去隔壁市找当地的农户买家养的乳鸽。
妇产科的姐姐没在产科找到洛景繁待产的媳妇，于是他们就把目光放到了外科病房里的那尊大佛上。
这时候洛景繁刚下手术台，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接完电话就往b超室跑，他脚下生风，洞洞鞋跑出大几千运动鞋的架势，老远看着b超室门口围了一圈人，他扒开人群钻进去，速度太快没刹住车，身体砰地一声撞在李主任的办公桌边上。
“李主任……”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满是血腥味，一刻也不敢耽误地问：“怎么了，是陈烬他检查结果不好吗？腹腔有出血？感染了？还是伤口愈合得不好？片子呢，片子出来了吗我看看？”
“还片子，片子还没拍呢。”
李主任满脸的怒气，见着洛景繁这样子知道他是真着急，一腔怒火生憋了回去，指了指身后的帘子让他自己看。
洛景繁哪里还顾得上分析各人脸色，掀开检查室的帘子冲进去，在诊疗床上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屋里几个做检查的大夫都像见了救星一样看着他，手里拿着仪器的同事指了指对面的墙角，洛景繁顺着那方向看过去，满地的狼藉已经足够证明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捂了把嘴，给李主任道歉的话瞬间在脑海里准备了好几页，走过去在床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人，他朝陈烬勾勾手，告诉他可以出来了。
“检查不能不做。”他板着脸，语气却很温和：“我在旁边陪你，不用害怕。”
陈烬从床下爬出来，拽着他的袖子，一改刚才的暴戾，乖乖躺在床上，大夫往他身上涂耦合剂的时候他一动也没动，听话的简直和刚才大闹诊疗室的不是一个人。
也就是这一天，洛景繁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事。
陈烬貌似只听他的话。
他的检查也不是不能做，只是貌似只能他来做。
检查的时候洛景繁直接在仪器上看了片子，陈烬恢复得挺不错的，感染发炎也没有，就是最近伤口长肉可能会痒得厉害，得看着点别让他抓伤口。
洛景繁给李主任赔了不是，事后给屋里三个同事买了几兜子水果，又赔偿了被陈烬砸坏的那些东西，他不生气，还深感庆幸，这小子得亏没砸那台超声仪，目前这些他还赔得起。
回病房的路上陈烬低头不说话，洛景繁怕他留下心理阴影，试探着问：“刚做检查的时候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陈烬抬头看着他，摇摇头，小声说：“我就是害怕。”
“做b超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又没有坏人，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
“不行，我往床上一躺我就浑身难受。”他缩着肩膀，眼眶红红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个走丢的小牛犊。
“洛医生，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洛景繁相信没人可以在陈烬那双眼睛下说出违心的话，他不想给牛犊戴上鼻栓，用鞭打和疼痛让他们听话，他想把牛犊抱回家，告诉他这片园子都是你的，你可以在里边吃草晒太阳撒欢打滚，不用犁地干活也可以填饱肚子。
“没事。”洛景繁揽过他后背，上下抚摸着，陈烬很瘦，多少有点营养不良，他后背的脊骨突出得很，隔着两层布料洛景繁都能摸到他一节一节的骨头。
“李主任人可好了，你看他吼我吼得吓人，其实他是怕耽误了你的检查。”
“哪个医生不想病人快快好起来，快点出院呢。”
洛景繁把人推回病房，照例给人伤口消毒换药，洗了只新手巾帮他擦手，b超室床下很久没打扫，陈烬慌乱藏进去的时候按了满手的灰，头发被揉成一团鸟窝，身上的病号服也蹭脏了，洛景繁找了套干净的给人换上，扣子解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怎么不反抗了？
“你不怕我？”他顺口问道。
陈烬不答，任由他摆弄，他身上有很多疤痕，大部分都淡化到快看不出痕迹，只有肩膀上两处划痕新鲜着，他车祸送来的时候身上伤口太多，洛景繁一时也没分清那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他怀疑陈烬可能受过某种心理创伤，但又找不到证据，因为平时他来查房的时候陈烬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问什么都说好，换药不喊疼，他很久没见过如此配合的病人。
给人换完衣服，护士来给输液，今天下午还是三组，打完就没什么事了，剩下的检查被他调到明天再做，他现在也没把握再把陈烬推去检查室会不会重演上午的悲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陈烬没砸坏什么贵重物品，他还赔得起。
临走的时候，原本已经睡着的陈烬忽然叫住了他，眼神怯生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开口满是恳求。
“洛医生，明天的检查能不能……”
“检查得做。”洛景繁以为他要耍小孩子脾气罢工，耐心解释道：“我得知道你的恢复情况，看可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陈烬有些着急，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被牵扯到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知道，我知道的洛医生，我不是要给你的工作带来麻烦，我没想逃跑，我只是想说……”
他插着输液针的右手陷进头发里，无力抓了两下，低垂着脑袋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床单，像只鸵鸟，小心翼翼道：“明天的检查，你可以陪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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