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名家将倒下的一瞬间,任小卓一个跨步将任伯淮护在身后,手里只有一把长长的戒尺,乌木嵌银,是他从前挨打的家伙。
“小卓!”
伯淮去拽他袖子,要将他拽回来,却被他一把薅下,往身后藏。
这一下劲大得吓人,伯淮感觉自己手腕都青了,小卓前所未有的强硬,他拗不过,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晃神。
“别怕,我比你这终日与琴棋书画作伴的书生可强多了”,小卓警惕地挥舞着沉重的戒尺,像使一把剑,声音却软得不像话,“从前都是你护着我,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话音未落就是“梆梆”两下,心狠手辣,敲得眼前这妖怪四只触手在空中狂舞绞缠,找不着北。
空气默了一瞬,伯淮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又听小卓故作轻松道:“这招我和管家学的,每回犯了错,脑袋总要肿成猪头哈哈。”
伯淮刚有些翘起的嘴角立即抿直了,环顾四周,忽然附耳道:“后方约三丈处便是石林,嶙峋曲折,钻进去,它们奈何不了你我。”
“好,我们慢慢退。”小卓随他悄悄靠近石林。
“都滚开!滚!”戒尺破空声裹挟着怒喝,小卓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凶残不好惹,好驱退这些怪物。
然而这妖怪挨了两下打,下意识用触手卷住戒尺,收紧。在小卓心里是那样强硬不可冒犯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断成了两截,连个响都没有。
那怪物回过味来,似有种被戏耍的愤怒,身体寸寸暴涨,粗哑的吼声震耳欲聋。
见状,伯淮立马拉着小卓往石林跑,喘息间胸肺仿佛要从喉咙眼里蹿出来,他向来静处而少动,从未跑得这样快过,一时间腿肚子转筋,脚脖子发软,脚掌拍在地上像两块死肉。
眼见只有一步之遥,背后一股大力袭来,他膝盖一软,狠狠向前一扑,两只手掌重重擦在地上仿佛削去一层皮,脚也扭了,他无心去管。
“小卓?!”
愕然回头,只见小卓还维持一只手推开他的姿势,喉结滚动,似乎用力吞咽了一下,嘶声道:“没......没事,哥快跑!!!”
“跑”字炸开的尖锐音浪混着粘稠血泡灌入耳道,若干年后,伯淮还是会反复梦见这一幕——小卓通红而扭曲的脸庞,颈间紫色脉络,尤其是那双决绝的、亮得惊人的眼,仿佛将毕生光华凝聚在这一瞬......都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成为他渴望逃离又无法割舍的梦魇。
而当下他只觉心惊,突然脚腕一紧,低头一瞧,一根猪尾巴似的东西缠绕在那,在他看清的一瞬间猛地发力,后脑勺随着惯性磕在地上,不由自主被向外拖去。
蓦地剑光一闪,脚腕立马松懈,接着他看见自己那顶不靠谱的小叔叔一头扎进这妖魔鬼怪丛中,跌入谷底的心立刻抖擞着升起来。
就在任枫料理它们时,小卓身体向前栽去,伯淮焦急万分,奈何一时站不起来,几乎是爬到他身边,膝盖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什么从容斯文通通不顾,手忙脚乱地去揽他的身子,却摸到一手温热,颤巍巍一看,他背心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
“小卓,你怎么了?你不要死!”伯淮慌得想用手去堵,可这伤口瞧着凶险万分,又叫他不敢妄动。
“哥。”一道气音泄出,小卓动了动,又是一大股血,他才知道人竟有如此多血可流,像只流不尽的血罐子。
“你别动!”伯淮忍住哭腔,颤抖着俯下身。
“......我自小不受宠,若非哥处处维护......我可能早就死在冬天的柴房里,死在灶台灰烬中,死在下人的冷眼里,连骨头渣子都该烂在阴沟无人在意。”小卓的声音如游丝一般,伯淮却未遗漏半个字眼,好不心酸。
“你别说话了,我叫小叔来,小叔肯定能救你的!”
可抬眼望去,集全部希望于一身的任枫此时却深陷包围,自顾不暇。
小卓微微摇头,嘴唇发紫,但笑容还和从前一样,“别哭,其实这样在你怀里......也很好咳咳咳咳——”
伯淮六神无主,只一味地叫任枫来,“小叔!”
任枫齿关发出咯咯闷响,青筋如树根一般在皮下蔓延,似要破皮而出。他发了狠,手掌在疏狂剑刃上一抹,猩红脉络在疏狂表面疯狂游走,像无数条赤蛇盘旋成蟠螭形状,灵力充溢。他将疏□□入地面,立刻绽开蛛网裂痕,只见一道虹光冲天而起,七道弧形剑罡环绕攀升,恰似蛟龙盘柱,而后无数虹光剑芒如骤雨急坠,当胸没入邪祟。
纷纷倒毙。
任枫解决完麻烦,立即向二人奔来,他第一次见伯淮如此失态,哭得像个孩子,“小叔,你救救小卓!你救救他!”
他蹲下察看小卓情况,试探着输入真气,却发现除了使他加倍痛苦之外别无他用。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是一个普通人,心脏都被捻碎了,没有即刻暴毙已是他求生意志异于常人带来的奇迹。
任枫无力摇头,伯淮那双破碎的泪眼直直扎进他心里,他此刻并不比小卓好受,只恨不能以身替之。
“你一定有法子救他的,对吗小叔,你可是修道之人啊!”
然而修道之人并非无所不能,在生死面前同样束手无策。任枫一言不发,从来笔直的脊背在这质问面前一寸寸弯下去。
“伯淮”,小卓第一次这样叫他,染血的手指抬起来,似乎想摸他的脸,却气力不续,被伯淮接住,颤抖着按在脸侧。
“别难为小叔了,我下辈子......再来找你。”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伯淮却莫名觉得他仍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只是来世......我不想再做你弟弟了......我想——”
他的手无力地划过伯淮脸颊,只留下几道铁锈红,还有一句未竟的遗言,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伯淮一时间不敢相信,昨日还活蹦乱跳在檐下笑闹的弟弟,今日便在自己怀里溘然长逝。
连鼻梁那点最鲜活的痣都黯淡下去,生机已绝。
听着伯淮绝望的哭声,任枫攥紧掌心,指甲自虐一般抠进断口。然而,即便是见骨的创伤,在这样锥心的恸哭面前都显得苍白轻巧不值一提。
何况,小卓之死并非与他毫不相干。
他原本是有机会救下他的。
——大约一柱香以前,任枫好不容易脱身,心急如焚,即刻向任母住处飞去,途中却看见伯淮、小卓两兄弟深陷险境,苦苦支撑。
就在他内心激战,苦恼于是去寻找生死未卜的母亲,亦或是停下来救这相依为命的两兄弟的那一刹那,命运的魔爪伸向了小卓。
任枫大概会为这一刹那的犹豫悔恨终身。
云闲试探着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卞锦钊就只有这么两只手,都不得空,于是给了他可乘之机,一路往上覆上这双可怖又可怜的眼。
腕上和腰间的力道又是一紧。
云闲只管安抚他,“我知你只是吓坏了。师兄没事,你不要怕。”
“你松手,让我抱抱你好么?”
然而,卞锦钊身体紧绷,呼吸急促,并没有要清醒过来的迹象,反倒不断收紧桎梏,好似要将云闲生生嵌入他体内一般。
“咳轻点,若将我勒死你醒来可有得哭了。”
云闲内心十分焦灼,好在卞锦钊浑身戾气重得连那些怪物都不敢轻易靠近,他得以伏在他肩头喘息,忽而发现被他扔在身侧的衡渊震颤不休,细听似有万鬼齐嚎,魔气缭绕,丝丝缕缕钻入他体内,在夜色下十分隐蔽。
“是你在扰乱他的心智?!”
云闲一时激愤,竟犯了剑道大忌,徒手去抓他人佩剑。
要知道宝剑认主,神武尤甚,自出世起只认定一个主人,一但认主不可更改。云闲如此,不单单是冒犯剑修那样简单,被剑灵反伤,致使断手也不为过。像衡渊这样厉害的角色,连断他一臂都算是轻轻放过。
果然,云闲痛哼一声抽手,掌心细细滚下一串圆润血珠。就这样的小惩戒,衡渊真真算得上是十分理智仁慈得全然不像它了。
韶玉却当场炸了毛,它是个一等一护主的,虽说它这主人如今还发挥不出它全部实力,但它既认定了他,就不由旁的什么不三不四的剑将他欺负了去。
衡渊:不三不四?
是谁?
英明神武又善良的我吗?
谁欺负谁?
韶玉发出一声清越长吟,飞起一剑,衡渊低哑嗡鸣,被迫迎战,两股剑气在空中碰撞,一边凛冽又霸道,一边温润不失锋芒。
两支剑乒哩乓啷地打了起来。
“对,揍它,好样的韶玉……”
魔气循环受滞,云闲只觉身下人浑身一震,接着掌心微痒,仿佛被小刷子轻轻扫过。
“锦钊?!”
云闲将手拿开,只见卞锦钊皱了皱眉,半阖的眸子有些将醒未醒的迷茫,红痕未褪,用一种介于柔软与锋利之间的眼神将他看着。
他心头一动,忍不住附耳道:“快醒来,锦钊。”
说罢,他等了一等,终于等到冰凉的脸颊缓缓贴上他颈窝,深深吸了口气,他能感觉到他沉默下起伏的心绪。
突然一股热浪袭来,只见纪鸾纵焚天掀翻尸群,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眼下这局势,唯有设阵可破,然阵眼需以身为引”,他毫不掩饰恶意的目光扫过卞、云二人,微红的牙齿仿佛刚吸干精血的恶鬼,在寻找下一个祭品,“谁来?”
“我来。”
“我来!”
毫不犹豫,异口同声。
纪鸾简直想给他们鼓掌,嫉妒得快要发狂,“好一个师兄弟情深!”
他十指灵巧翻飞,拧扣交缠,粘稠血丝牵连其间,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的血网,又像盛开一朵吃人的血莲。咒声中,手中阵法初现,寸寸变大。
这是云闲第二回见识玄虚阁闻名遐迩的结印阵法,与纪惊尘的金印不同,纪鸾的阵由煞气腾腾的血红光刃构成,陡直尖锐,烈焰滔天。一只巨大的鸾鸟趴在上空,周身羽翼都仿佛被鲜血浸染,泛着艳丽而诡异的色泽。它犹在梦中辗转,亟待阵眼将其唤醒,使此地变为人间炼狱。
云闲正欲起身,忽觉关节滞涩,四肢僵劲不能动。
“锦钊?!你做什么?”
他立马反应过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卞锦钊迈入火浪之中,停在鸾鸟之下,还不及鸟喙大。
灼热逼人,他尚且难耐,何况置身阵法中心的卞锦钊?
“你回来!锦钊不要——”
可无论他如何呼喊,卞锦钊只留给他一个被热浪扭曲的背影。
心一瞬间疼得厉害,疼得他冷汗直流,失去所有力气。这种痛苦如有实质,且愈演愈烈,像有人凿开他的心腔灌入岩浆那样厉害......
他昏昏沉沉倒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屈指向胸口抓去,蓦地发现自己被卞锦钊点的穴竟冲破了,从心口向四肢百骸涌入一股温和而强劲的力量,感觉自己像个牛皮囊一样膨胀起来。这股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亟需找到一个出口,他已听见经脉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欲像过度吹气的牛皮囊那样炸成碎片,猛地出掌——
无数风刃凭空产生,洞穿走尸胸腔,似有断弦声,仿佛同时剪断了千百具傀儡的提线,只见一尊尊轰然倾倒,尘土纷扬。
纪鸾干脆地收了法阵,天地重归于黑暗,“藏拙?呵,和纪惊尘一样虚伪。”
云闲气息不匀,捂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一言不发,任母赠他的镯子方才在他发力的一瞬间粉碎成齑粉。
卞锦钊看着他断到手肘的衣袖,有一瞬间晃神,不由得剑眉紧拧,疑云满腹。
下一秒云闲身子一晃,直接晕了个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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