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位师弟精心照料和流水似的灵丹妙药下,云闲恢复神速,两天后已恢复了五六成,至少于行动上无碍,只是背上伤口过于凶险,一时未能完全愈合,时时好似有根针在肉里头挑。
他忽然想起问:“纪鸾呢?他伤势如何了?”
任枫扶着云闲小心迈过门槛,不甚在意,“他啊,师兄昏迷时他被玄虚阁的人接走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玄虚阁?那——”
“纪惊尘没来。”
“哦。”
任枫见他失落,宽慰道:“无妨,距我中招已逾四十九日,其间我日日服药不曾有一日懈怠,如今天竭已解,他来不来都不重要,师兄不必担忧。”
云闲闻言脸一红,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天竭好了吗?待会我瞧瞧。”
“嗯”,任枫笑了笑,又往远处看去,一身白衣素服,罕见的沉静,“今儿天气不错。”
云闲抬头,只觉日光泼溅,晴空浩荡,但天边阴云浮动,令人心中有异。
那场骤雨般的厮杀已然退潮,他昏迷前脑海中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残骸,朱漆廊柱倾折,雕花窗棂碎裂,百年槐柳连根拔起,血迹和尸体层层掩盖了精心铺设的珍稀卵石。
然而眼下人影如织,如精密机括般运转起来。数十名粗壮仆役,手臂肌肉虬结,喊着号子,合力抬着断木。匠人们围着亭台修缮,丫鬟婆子清扫擦洗,一时间刨锯声、冲洗声不绝。一个个规整的土坑种下一株株新的花草,泥土与草木的混合气息,清新而充满希望。
混乱被重整,一切井然有序。
树下一株兰花幼苗,嫩绿中夹杂着黄,叶片斜斜拢在一起,连叶尖都怯生生微微向内卷,漏下的光斑都怕灼伤它。云闲蹲下伸出手,这兰花竟似亲昵地倚过来,一支柔软纤薄的嫩叶与他指尖相触,刹那间这兰花向上生长、抽叶,叶脉清晰,幽香弥漫,油亮的翠绿替代杂色,整个舒展挺拔,透着勃勃生机。
大约是他多想了。大难不死,任氏必定后福绵长,就像这兰花一样茁壮。
云闲边想边站起来,不慎扯到背上伤口,疼得他两眼一黑。
忽而脚步凌乱,人声嘈杂,院门被人狠狠踹开,一众皂衣皂帽、腰间佩刀的人涌入,为首之人举着令牌暴喝:“抄家拿人,抗命者格杀勿论!”
变故发生之快,让人反应不及。云闲下意识抓住身边暴怒的任枫,却被他冲出去的动势带得朝前一扑,以头抢地的一瞬间只来得及闭眼。
下一秒却被人拦腰抱住,睁眼后置身一片陌生陈设。
“任枫,你给我冷静点。”
“凭什么叫我冷静?”任枫将卞锦钊格挡开,推得他步步后退,重重撞上墙,“他们凭什么抄我家?!凭什么抓人!”
“即便你现在将这些官差都杀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卞锦钊眉间沟壑深深,紧握他一只手腕,难得语重心长,“不要做傻事。”
任枫一双眼几欲喷火,尖锐地脱口而出,“抄的不是你家,抓的不是你的人你当然冷静。”
他猛地将手一甩,带得卞锦钊向柜角狠狠一磕,他心下一惊,很快又被怒火盖过,“别拦着我,我任枫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这个冷心冷肺,冷血无情的人!”
卞锦钊缓缓起身,眼角一寸长的口子正溢出血珠,抬手一抹,眼尾便拖出一道鲜红血痕,使他射过来的眼神颇有些可怖。
然而开口确是平静,“你能杀十个、一百个,只要狗皇帝一声令下,这些人就像烂肉里的蛆虫源源不断,如何根除?便是今日救下他们,日后呢,这么数百口人,你该如何安置?一辈子带着他们东躲西藏,再护他们一辈子?”
凉浸浸的口吻如同一盆冷水兜头,任枫绷着身子打了个抖,怒火稍熄。
卞锦钊将木格推开一条缝,透过地锦向下望去,云闲这才发现这是座藏在院墙内五层高的小阁楼。
这些官差闯进室内,嘴脸之丑陋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般,金银玉瓷、绫罗绸缎一箱一箱往外搬,孤本字画废纸一般漫天飘扬,紫檀槅扇、螺钿曲屏被砍得木屑横飞。
仆从们四处逃散,却毫不留情地被一脚踹倒,反剪手臂,铁链“哗啦”缠上,牲口似的压在地上。一名仆役不过是稍微挣扎下,便是当胸一刀血溅当场,总之下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
相比之下,任枫那一众悲愤的姑嫂叔伯、兄弟姊妹只用绳索束了双手,简直称得上受到额外优待。人群中任伯淮攥着小卓的牌位,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任松柏搀着任母,忧心忡忡。任母还算镇定,整了整发,抬手时向上一瞥,任枫浑身一颤,似被定在原地,她安抚一笑,不再看他。
云闲被任枫一把攥住,手骨不堪重负吱吱作响。
一滴雨“咚”地一声砸在木格上,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水痕飞溅,打湿任枫一双眼。
天河突然决堤,雨水倾泄而下,密密麻麻织成一片白,将众人淋成了丧家之犬。
院内哭喊声、翻箱倒柜声、器物破碎声、裂帛声都在暴雨中扭曲,一齐涌入卞锦钊耳中,拖着他止不住下坠——
“这劳什子字画,烧起来还不如茅草旺,就这画上的金粉刮下来值几个子。”
“嚯,这火珊瑚是石头!雕得真漂亮,还坠这么大块金,这得不少钱吧?住在金山银山里头,谈什么狗屁忠烈,还镇国大将军,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看门狗,我呸!”
“这婆娘平日装得跟菩萨似的,施粥又舍药,还不是照样穿金戴银。啧啧,瞧这脖子抹的,死得这样凄惨,可见是报应......把那腕子上的镯子给我扒了。”
“哈,差点漏了真佛,这小子躲在这呢!”
……
“别怕,不要去想,都过去了。”
任枫闻声望去,只见云闲死死捂住卞锦钊的头脸,不住哄慰他,像对待一个害怕打雷的孩童。
他感到十分莫名,怎么看他都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个,正酸涩得要冒泡,蓦地剑光一闪,衡渊出鞘,直向云闲要害。
“师兄!!!”
心念剑起,电光火石间疏狂疾冲而去,将衡渊堪堪撞开几分,擦过云闲脖颈砍断一张大理石插屏,深深嵌入墙体。
任枫惊得心胆俱裂,一边快步将云闲扯过,一边虎虎生风的一拳就要揍歪卞锦钊一张小白脸。
这一拳被稳稳接下,任枫一双猫眼瞪大,只见对面卞锦钊脸色煞白,所有血色汇在一双眼里,多么邪性。
他猛不丁一掌袭来,任枫下意识一侧身,肩上像被砍刀剁了一下狠的,痛过后半边身子陷入麻痹。若非他反应迅速,这一下非得瘫了不可。
“你疯了不成?!”
卞锦钊的回应是一铁膝顶穿他的腹部,强压使他五脏六腑都错位破裂,“嗷”的一声跪倒在地。
剑风逼近,任枫颈部寒毛直立,然而肚腑剧烈的疼痛令他直不起身,勉力抬头,摇晃视线中卞锦钊扬手召回衡渊,面无表情,杀意浓重,好似一位玉面邪神。
“二师兄......”任枫倔强地梗着脖子,从衡渊冰冷的刀锋,看到卞锦钊更冷的双眼。他不信他能痛下杀手。倘若他这师兄真这样狠心,倘若真的死在他手里,那他无话可说。
清冽的双瞳倒映出卞锦钊挺拔漠然的身影,他缓缓抬高衡渊,正欲下劈,眉峰忽皱,直愣愣向后倒去,砸出一声干脆利落的响。
云闲自他身后露出人来,吃痛甩手,“锦钊这家伙难道是铁铸的不成。”
他很快将任枫搀起安置在椅上,细细擦去嘴角血迹,又转身去关照卞锦钊。
任枫晕乎乎的搞不清楚状况,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他这是……走火入魔?!”
方才若非云闲一手刀将卞锦钊劈晕,恐怕自己当真会化为衡渊刀下亡魂。他打了个寒颤,发现背后都湿透了。
“说来话长,我也并非全然了解”,云闲费劲将卞锦钊拖到榻上,轻抚他眉心褶皱,很忧郁的,“总之,他有时会突然失控,这非他本意,你别怪他。”
任枫想说“他差点杀了你我”,看云闲那母鸡护雏的神态又觉得说了没意思,想起抄家一事更是心乱如麻,郁闷得呕血。
云闲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暴雨中,这场掠夺进入尾声。随着最后一只匆匆的官靴毫不留情碾过那株新生的兰花,任府已然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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