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突然有白光亮起，就在几步之遥的前方。光线并不强，因此就算适应了黑暗后重见光明也算不上刺眼。
钟闻璟坐靠在了一条狭窄的走廊上。
脚下是冰凉光滑的地砖，眼前，一行亮着顶灯的卧式冷藏柜像一条冰冷的白色巨蟒，匍匐在寂静深处。柜子里各种品牌的酸奶、三明治、寿司、沙拉，码放得整整齐齐，色彩鲜艳却毫无生气，像极了建模粗糙低级的抽象网页游戏。
冷柜顶灯是这片黑暗里的唯一光源，照亮了柜内和周围一小片区域，再往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里是梦境。一个被遗弃的生活超市切片，独立于现实之外的诡异囚笼。
他试图回想如何到来，大脑却一片空白。脚下散落着不少玻璃瓶罐，像是被人匆忙碰倒，却诡异的无一破碎。
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扶着背后冰冷的货架起身，选择了唯一有光的方向。
窄窄的通道，一旁是等人高的冷藏柜，另一旁是没什么光线顾及到的铁质货架，其于的地方彻底被包裹进浓稠的黑暗。
得找出口。
得出去。
他开始走，然后是小跑，最后开始狂奔！
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刺耳异常。
他发现一个令人手脚冰凉的事实，他跑不到尽头。这条走廊压根没有尽头！
前方的场景随着跑动不断“刷新”——永远是同样的冷藏柜，同样的货架，同样的商品摆放顺序，地上掉着同样数量的玻璃罐子，同样的完好无损，分毫不差！
这不是循环，更不是鬼打墙，是空间本身就在无限延伸！
他猛地回头，来时的路也被同样的景象填满，更远处的地方再次淹没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是这种绝对有序、绝对静止、绝对重复的无尽！
“有没有人啊！”
钟闻璟尝试着呼喊，可回应他的只有寂静。
压抑感扼住了喉咙，空气似乎变得粘稠，氧气也越来越稀薄。每呼吸一口气，嗓子眼都带着火烧火燎的干痛。最初的恐慌褪去后，一种无名的狂躁开始啃噬他的理智。
烦。
这是哪里？！
好烦！
出口在哪里？！
为什么出不去！
终于有什么东西打破了死寂，极细微的窸窣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听不真切，却像钩子挠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跨进不远处那片未知的黑暗，但脚步刚迈至光亮边缘，眼前场景就像被无形之手猛地拉长，黑暗永远在前方一步之遥。
冷藏柜，货架，地面……
冰冷的秩序周而复始。
“嗡————”
强烈的耳鸣剥夺了他最后一丝听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和窒息感。
有序，规整，死寂......这一切都让他想发疯！
疲惫转为无力转为刚燃起希望又发现困在原地的绝望和失落再转变成一股怒火，毁灭的冲动主宰了他。
去他妈的有序！去他妈的安静！
他狠狠一脚踹向旁边货架！“哗啦——”商品倾泻而下，破碎声在死寂中犹如天籁！这鲜活的不和谐居然带来了巨大的扭曲的快感！
他捡起地上那些怎么都摔不碎的玻璃瓶，像投掷炸弹一样狠狠砸向一丝寒气都没有的假冷藏柜！
“嗞——”
“啪！”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晰的、连续的碎裂声混杂在他的破坏声和心跳声中——是灯管熄灭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
他猛地抬头！远方的白光，一盏接一盏，以惊人速度被黑暗吞噬！那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浓雾，汹涌地向他裹挟而来而来！
他转身想跑，却绝望地发现，另一头的黑暗也在向他逼近，灯光以同样的速度飞快熄灭。
黑暗从两头夹击！
转眼间，他已是瓮中之鳖。
最后一盏灯在头顶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前，一个极近的、好听到令人心颤的声音，带着破碎又绝望的哀求，在耳边响起，尾音打颤：
“要醒来。”
“求求你。”
.
钟闻璟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入目的不是黑暗，而是压抑的暗红色灯光，这里是他专门布置的洗片房。他躺在地板上，后背被冰冷地面硌得生疼。
不对劲。
除了喉咙里梦魇残留的灼痛，他的双腿，自大腿根部以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过电般的麻木感，完全不听使唤。他试图动动脚趾，只换来一阵微弱的、隔着一层棉花似的反馈。
他知道自己最近一直被光怪陆离的梦境缠身，不过那都是正常入眠后的正常做梦。
但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毫无预兆地突然睡着，陷入那种逼真得可怕的梦境？
以前醒来顶多食欲不振疲惫萎靡、心脏悸动或者咽喉疼痛一段时间，但身体出现如此明显的“投射症状”，这是第一次。
很显然，工作疲劳没休息好这样的话已经麻痹不了自己了。
恐惧像细密的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左手传来坚硬的触感，他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一张刚洗出来的照片。
喉咙里梦中的灼痛感似乎还在，他浑身虚脱撑着身子坐起，强压下心底翻涌的烦躁与后怕。
强撑起上半身，依靠手臂的力量，艰难地拖着麻木的双腿，挪到墙边。冰冷的墙面刺激着皮肤，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扶着额头，试图回忆梦的细节，但就像用手捧水，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只留下一种深刻的、关于静止和无限的恐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次是双腿麻木，下一次呢？会不会彻底醒不过来，像他曾在某些论坛隐秘角落看到的案例一样，成为一具沉睡的、满足或恐惧的活尸？
他靠着墙，等待腿部的知觉一点点缓慢恢复。那过程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又痒又麻，却让他稍微安心——至少，还没完全脱离现实。
他撑着洗片台边缘，勉强站直，缓过劲后走出洗片房。简单接了杯水咽下，滋润干痛的喉咙，随后抬步走向一扇特殊的房门。
门内是一个与别墅格调截然不同的空间。迷你尖顶小屋涂着鲜艳的翡翠、桃红、栀子色，花青色墙壁点缀霜色团块，模拟虚假的天空。这是一个完全按照他某个“静止梦境”还原的房间，看似梦幻，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空荡与压抑。
他站在齐胸高的小房子模型前，对比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与房间的布局完美对应。
其实往右手边望去，一条长廊被凿空分隔成数个小房间，而那每个房间里都布置着他有且能够复刻建造的元素合成作品。
每个关闭的房门旁都插着一张梦幻而怪诞的照片。他是小众美学的收藏家，更是能率先将梦里的东西变为灵感投入作品合成超现实美学视频的制作人。
他的这种灵感起源于一次无意识的深层梦境……
从那之后这样的梦越来越频繁甚至有诡异的变化趋势，他其实一直想要知道这种梦的来源除了现实的拼拼凑凑外到底怎么产生的……
钟闻璟将照片轻轻塞进对应梦境的房门边的玻璃框里，带上了门。
玻璃框下角标注着：【无人存在的糖果镇】。
指尖划过冰凉玻璃，他忽然想起那个匿名的、几乎被废弃的论坛里，关于一家神秘医院的描述。
据说，那所医院专门研究“核”相关的病症，里面的医生，能治愈那些光怪陆离、乃至致命的梦境。
自那之后，他所有复刻梦境的作品，都按照医院的叫法，被基础命名为“核”。
它们是他的宝藏，亦是他的梦魇，如今，更成了催命的符咒。
刚从那窒息般的梦境挣扎出来，大脑还有些钝痛晕眩。此时他正扶额站在走廊上，试图放空。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沉，他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道视线正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背上。
他猛地回头，窗外只有沉沉的黑暗，连颗星星都没有。可那被窥视的感觉，却像粘在身上的蛛网，挥之不去。
必须找到那家医院。
这是唯一的生路。
兜里的电话铃声突兀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钟闻璟不设防的内心。太阳穴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才平复的心脏又开始在胸腔里疯狂顶撞。
往日舒缓的铃声此刻变得无比刺耳，此时挠心的让他想赶紧阻止。
接起电话，于阳咋咋呼呼的声音一连串“刺入”大脑。
“我的钟大艺术家！你让我打听的那家医院，哥们儿给你搞定了！你猜怎么着？我本来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院长都不松口，结果我一说你那些作品的风格，发了点图过去，嘿！那边立马就同意了！邪门不？这年头审美和你一样猎奇的可不多！要我说你俩也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于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背景音还能听到叮叮哐哐的碰杯和餐具磕碰声。
估摸着于少爷又在外开某卓意义不明甚至莫名其妙的席。
钟闻璟皱着眉，揉着太阳穴，等对方连珠炮似的说完，才捕捉到关键信息：“这就联络好了？”
他这边隔着电话甚至能听见于阳那边有个娇滴滴的女音在和他套近乎。
“那当然！兄弟办事你放心！哎不过闻璟，你得现在就去！人家院长忙得很，就今天傍晚有点空。地址我一会发你，远是远了点，但你最好立刻出——”
于阳办事放不放心钟闻璟不好说，但于阳估计挺忙的，话都没说完就给挂了。
手机浮窗弹出两个微信消息。
还行，起码地址没忘了发。
钟闻璟点开那个几乎停更的匿名贴吧账号。他曾试图在这里寻找同类，但帖子下面除了猎奇、玩梗和骂他神经病的，一无所获。最新系统消息提醒他，账号因被举报过多，即将限制功能。
果然，还是不行。
他叉掉所有界面，包括已经完成但仍为发布的新作品【糖果镇】后关掉电脑，深吸一口气。
他一直很害怕医院，他试图找过原因，可很遗憾的是好像没有原因，就是害怕。
也许是天生的吧。
但现在没有办法，他迫切需要答案，也许是心病？也许是脑子出问题了？不管是什么，能治愈最好，能不被当病号看待自己解决更好。
所以，避无可避。
或许那家传闻中专门研究奇特脑电波和梦境的医院，会是最佳突破口。
不，应该说，那家神秘的医院就是他需要去破解的唯一答案。
整理好衣服，确认外在形象没有因刚才的狼狈而失态，钟闻璟拿起车钥匙，决定立刻出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书房电脑暗下去的屏幕，因为一条突如其来的匿名消息，又幽幽地亮了起来——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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