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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腊月的风跟刀子似的,刮过绾香楼后院光秃秃的石榴树梢,又来回划拉着华倚的手背。

她正蹲在石板池边浆洗衣裳,红肿的手指麻木地继续浸在冷水里,虎口被木槌震得发麻。

倚能其实刚刚醒转过来。对时间敏锐的感知力让她知道,距离她救下宿玦又晕倒在华霓怀里那天,已经过去了十年。

她心里其实挺庆幸的。凡人华倚的生活实在是苦涩,她神魂沉寂了十年,正好让她免受了十年的生活磋磨之苦。

这十年里,她和华霓的母亲华玉筝身子烂了疮,病死在了床上。失去了依靠的她们,在老鸨何珠那张的“妥帖照顾”下,靠着稀粥里的米粒、发霉的窝头,还有数不清的打骂熬到了现在。

这天都黑透了,何珠让她洗的衣服还没洗完!

“姐姐,大半夜的你怎么还在洗衣服?”

冬日的夜里冷风嗖嗖。华霓打着呵欠走过来时,倚能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双手,全身上下都被冻得透透的。

华霓蹲下,把 洗好的衣服拿到里屋,挂在炕上方的绳子上晾起来。

见姐姐还没有来睡觉,她便又折返回去,却没看到倚能的身影。

“姐姐,你去哪里了?”

“我在这里面,躲躲夜风。”

华霓听到一旁的小柴房里传来华倚的声音,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声音懒洋洋地说着:

“这个小柴房还挺隐蔽的,从外面压根儿注意不到里面有人呢。”

一旦回到温暖有火的室内,她肯定舒服得倒头就睡了。现在倚能想借着这股冷劲儿带来的清醒,梳理下脑海里纷乱的记忆碎片。

很快,她抓住了很重要的一个信息。

她和华霓的生父谢临洲今天白天突然出现了,跟何珠说要带走一个女儿。

没说是带走干嘛的,但从目前的境况来看,比留在这里强。留在这里就是沦为何珠赚银子的工具,早晚和华玉筝一个下场。

倚能看了看华霓裙摆上的补丁,开口问:“何珠说的事,你想过了吗?”

华霓毫不犹豫:“我不去,我没有父亲。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记忆中,十六年的朝夕相处里,华霓和华倚对彼此一直有着很深厚的情感,是一种亲姊妹相依为命的情谊。

说不上来为什么,才来到这凡世的倚能对华霓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经常还会让她想起温菡殿里的仙娥嬴婼。

不是很理解,可能这就是凡人们的血缘亲情?

忽然,后院里那扇常年紧闭的后门突然有了响动。

此时已经是深夜,老鸨何珠却鬼鬼祟祟地带着几个人搬了些箱子,神神秘秘地送到了华倚十六年的记忆中都不存在的一个库房,完事后她又急急忙忙地遣散了那些人。

箱子看起来相当沉,而且搬运的人似乎都是些练家子。

在此期间,倚能一直都捂着华霓的嘴,双眼则密切地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直到确认何珠和那些人悉数离开后才松开手。

“姐姐,刚才那些是什么呀?”

“不知道。我们先回去睡觉吧。如果碰到人,就说咱俩是结伴起夜了。”

倚能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方才看到的情景,预感着或许会发生点变故。

这凡间的生活也是有意思起来了。

具体的有意思之处,直到次日一个彪悍魁梧的大将带着一众部下冲进绾香楼,被大刀架到脖子上时,倚能才体悟到。

真有意思,有意思到她这凡人一世差点一天之内迎来结局了。

好在一炷香之前,华霓已经在她的连哄带骗之下,哭天喊地地被她们的生父谢临洲派来的马车接走了。

不然此刻华霓也得和她一样被大刀架着。

“说,那批兵器藏在哪里?”

武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耳欲聋。

倚能很想抬头告诉他,这里是室内,不是无垠的沙场,用不着这么大的声音大家就都能听清。

可惜她稍一抬头,脖子就挨到了架着她的大刀,只好又把脖子缩回去。

何珠那讨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霍少将,您冤枉了我们啊。我们绾香楼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哪里来的兵器呢?我们库房里都是些珠子、首饰什么的。”

“报!没有发现兵器。”

“哎呀您看,就是一场误会嘛。”何珠松了口气,语调谄媚地说着。

然而霍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划过每一个人的脸。

常年在军营中审问战俘和细作,他熟谙人的种种神情。绾香楼的这群人,都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有个人不太一样。

霍却的目光落在跪得离自己最近的华倚身上,示意手下把她脖子上的刀拿开:

“你有话要说?”

倚能就是想说不要用刀架着她。现在刀已经拿开了,那她自然没什么话想说了。

但现在这个情况下,说没啥要说的似乎有些不合适……

想到武将一般都是肌肉发达、头脑比较简单,倚能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上神,理应帮他一把。

“我知道兵器藏在哪里。”

霍却紧蹙的眉舒展开了,一双眼睛更尖锐地审视起她来。

听到身后何珠都嘴边的谩骂被脖子上的大刀堵了回去,倚能的嘴角微微上扬。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和何珠对着干准没错。

接下来的一切无比顺畅。倚能复现了一遍昨晚她撞见的何珠打开地下库房的操作后,几个大箱子齐齐整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何珠当场就昏了过去。

经过检查,确认了箱子里装的都是兵器后,霍却下令道:“把这些赃物和绾香楼的人都押回去!”

随之,绾香楼响起了一片哭嚎声。

在这乱哄哄的场景下,倚能听见霍却低声对她说:“至于你,随我回国公府。”

眼前的“靖国公府”四个字印证了倚能此前的猜想。

这个霍少将果然是国公府的大公子。那个不随父亲姓宿,而是自小跟着舅舅霍克在北境军队里打仗的镇北军统领,霍却。

穿过府内的抄手游廊时,倚能看见庭院中央跪着个少年。他单薄的身影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脊背却挺得笔直。

“逆子,纵容身边的畜生伤了我!”

尖利的怒骂声从庭院中间传来。

一个身着蟒袍的中年男人手背上有三道抓痕,正挥舞着马鞭狠狠抽在少年背上。鞭梢划破衣料,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旁边躺着一只断了气的黑狗,周身还有一摊血污。

靖国公宿承业有两个儿子,长子是霍却,次子是宿玦。就是十年前和倚能一起在匪徒手底下逃命的宿玦。

倚能望了望庭院中跪着的少年,但由于他背对着倚能而看不到脸。

十年过去,他也长开了,估计更好看了,过会儿再去正面仔细瞧瞧。

十年前初见时他被匪徒绑了,这第二次见面他又在被父亲抽。

他不会也是未来某个神祇的凡体吧?怎么过得比自己还惨。

“宿承业!”

霍却的声音忽然又从耳边暴起。只见他冲上前,拔剑出鞘,寒光直指他的父亲:“母亲尸骨未寒,你又要发什么疯!”

倚能真的很想告诉他不用这么大声,大家都能听得到的。

宿承业被霍却的剑尖逼得后退半步,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冷笑:“霍却,你翅膀硬了?敢用剑指着你老子?你舅舅战死后,你已经继承了他的兵权,我这国公府还容得下你吗!”

“如果舅舅还在,一定先斩了你!”霍却的剑又逼近寸许,手背上青筋暴起。

回想起十年前宿玦对匪徒做的事情,倚能感叹他们这一家人都太暴躁了。

该让府里的厨子多做点丝瓜汤给他们去去火。

倚能往前走去,想看看宿玦的正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又听到宿承业开始对她乱叫:

“好啊霍却!你母亲孝期未满,你就敢带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回府?来人,给我按住这个伤风败俗的丫头,打!”

几个家丁应声上前扣住倚能,她常年挨饿的瘦弱身板根本无法挣脱,而霍却正忙着和他这个爹对峙,根本无暇管她。

慌乱中,她没发现宿玦那双了无神采的眼睛注意到她后亮了亮。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个夜晚,她最后一句话,说下次见面希望他不要再需要她来救了。

那如果这回他来帮她呢?

宿玦忽然踉跄着走了几步扑向倚能,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则用背部挡着挥来的马鞭。

“啪!”

鞭梢重重落在宿玦背上,他闷哼一声。

这下倚能极近地看到了宿玦的脸,脑子里嗡嗡的。

近在眼前的宿玦是一样的肤白胜雪、黑瞳深沉,每一处细节都与那个两百三十六年后的魔君吻合。只是宿玦的神情还未有那种积怨已久的苦恨之色。

宿玦带着寒气的怀抱更是让她想起冒充魔女阿华时,魔君紧贴她的后背搂着她,冰凉的气息刮过她的耳廓,和那句让她心颤的“不要走”。

“别过来!”

倚能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宿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脸。

本来后背就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此时又被推倒在地上,宿玦痛得闷哼了一声。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一眼华倚,在目睹到她眼中的惊惧与排斥之色后,他垂下了眼睛,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是啊,她说过了,当初只是逗他玩玩,他怎么还真的记了十年呢。

宿承业见状,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好自为之!”

霍却愤恨地望着宿承业的背影,又把剑指向宿玦:

“鸠占鹊巢的杂种,给我继续跪好!我的母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养育了你十八年,我早晚也要让你给我母亲赔罪!”

宿玦眼神麻木地直起上身跪下。无人问及他的伤,他似乎已习惯于这一切。

霍却逐渐平静下来,把剑收了后对倚能说:“你先随我来。”

她被带到一间雅致的客房,可心里已经乱得像团麻。

她走到窗边,看见宿玦依旧跪在庭院里,背上的血痕透过衣料渗出来,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霍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必同情他,他是宿承业和一个外室生的的孽种。我母亲生前完全被蒙在鼓里,甚至视他若亲子。”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留下倚能独自站在窗前。

窗户上的倒影中,华倚的脸带着二八年华的少女未褪的稚气。虽然眉眼相似,但还是与温菡殿上的倚能上神判若两人。

透过窗户,倚能的目光又落到跪在庭院里的宿玦身上。

虽然魔君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但倚能对凡人宿玦并无多少恨意。

且不说如今她一个凡人去担心两百多年以后的神魔大战简直是杞人忧天,更何况从因果律的角度来说,杀了眼前这个宿玦,指不定两百年后又有其他人去成为那个魔君。

总之喊打喊杀不合适。

但是,这么好看的小魔种,逗他玩玩总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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