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之前，伏生仍旧有些茫然。
方才他瞧李君庭状态似乎不是很好，便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胡乱在小镇上走着，途中经过了几条小巷，他本以为就只是李君庭随意选的路，直到他们站在了凡人客栈前，他才知李君庭那些看似乱走的路其实都是有规律的。伏生默默在脑海中回忆起刚才走过的路线，凌乱混杂的几条巷子串在了一起，浮现出一个太极八卦图的形状，而他们现在所处的凡人客栈正是居于阴阳鱼的白色鱼目上。
真是好巧妙的设计！以太极八卦图为底盘，在此之上建造小镇，什么是顺，什么是逆，全都一目了然，也怪不得现在的小镇是这样繁荣的场景。
伏生暗自想着，又有些好奇李君庭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规划的。照他之前的了解，李君庭已经十年没有下过山了，她这十年里在普陀山上都做了些什么？又有谁会给她传递外界的消息？应该不仅仅只是跟着明禅大师学习普世之道，分明还有些别的什么。
但他也只是好奇罢了，他只需要做好师父交代给他的事。
伏生收回思绪，继续默默跟着李君庭，不再多想了。
李君庭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玉牌在客栈掌柜面前晃了晃，掌柜当即就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将他们引到了天字房中去。掌柜临走前，神色还隐隐有几分激动。
伏生原想着和李君庭说一声再去安置，却没想李君庭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把房门关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伏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别着的剑，眉间微微皱起。
他尝试着将黑剑唤醒，但黑剑此时是前所未有的沉默，没见它有分毫动静。
伏生本就摸不准李君庭的思绪，这下连他的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有些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剑，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这样对我？”
因下凡界不能私用灵力，在他下界之前，师父封住了他三分之二的丹田，仅余的那三分之一是遇上危急时刻用来保证李君庭安全的。刚才御剑飞行又分出灵火去守着李君庭已是消耗了不少灵力，这里灵气稀薄，即使修炼上一晚也不一定能够得个什么好的结果，倒不如好好睡上一觉，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以便他明日里再去打探李君庭想做什么。虽说他并不需要睡眠，但长夜漫漫又不能修炼，实在是孤寂。或许也是真的累了，这会儿伏生突然涌上一股倦意，自修炼以来，他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了。
睡意悄悄钻进伏生的身体，将他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放开，疲软之气一时间弥漫全身。在伏生沉沉睡去之前，他只来得及留下部分神识看顾四周，以免遇上不可控的危险。于是当带着他气息的黑剑突然化为一道黑光钻进他额心时，他的神识没能及时发现。
黑。
这里很黑。
伏生意识到他被拽进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他完全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神识也无法展出，现下睁没睁开眼没有什么分别。他只好逼出指尖一滴血，嘴里念念有词。血滴悬在空中发出一阵红光，红光越盛，伏生的脸色就愈加苍白。突然的，血滴在空中破碎，四散开来。伏生猛地吐出一口血，他知道短时间内他是没办法从这个空间脱离了。
既然他无法用血术叫醒自己，那这里便不是他的梦境。
他早先把本命灵火留在了李君庭身边，如若灵火也在此间，与他共处一界，他一定是能感应到的，可是现在他感受不到灵火的气息。那就说明，这里也不是现实世界。
很微弱的，他在感受灵火气息时捕捉到了一丝他本命灵剑的气息。
那气息非常之弱，如果不是从小就被温养在他的丹田，想必他也很难察觉灵剑所在。
伏生感受着他与灵剑的联系，跌跌撞撞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有光透进来，伏生这才看清他刚才所处的黑暗之地是一棵巨松的树芯，他是踩着暴露在外的树根走出来的。
这棵树实在太大了。
就算用千年树妖的原身来比较，千年老树在它面前也不过是蹒跚学步的稚子。
按理说此地能孕育出此种没被妖魔化的庞然大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让巨松在天道催化下应运而生，平衡此地的善恶因果。
除了这棵巨松，伏生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眯了眯眼，发现以这棵巨松为中心，围绕着巨松的树荫遮挡不住的地方外面飘着一股血气。那血气颜色淡了很多，甚至可以说透着一股粉色，但颜色之下藏着凶猛无比的戾气。大片的粉色血雾中唯有一块地方透着纯正的红，那红色越来越深，眼瞧着就到了红得发黑的地步。
看来这片血雾的源头就是那里了。伏生正要朝着那块地方走去，在快要踏出巨松树荫下时被一股阻力拦下了，他走不出去。正在这时，伏生突然听到了一个女童的声音。那女童声音稚嫩，颤抖着的声线透露出强烈的不安，她说：“我还不够强，我帮不了任何人。”
伏生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块深红色的血雾，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没有强大的武器能够斩杀这些罪人。”
“我没有足够的手腕能够扳倒这些孽障。”
“我只是个再懦弱不过的普通人。”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归于寂静。
片刻之后，又突然响起，她重复地说着：“我还不够强，我帮不了任何人”。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将整片地界覆盖在密密麻麻的叫喊中。她的声音就像被人生生撕裂，在无望中呐喊着自己的无能。伏生仿佛在那块深色的血雾中看到一个女童的影子，她捂着自己的耳朵大声地叫着，手指也没办法堵住出血的伤口，她的指缝间流淌而出的正是血液。她紧紧闭着眼，血泪顺势而下，与她指缝间流淌出的血液混在一处，最后随着那片血雾漫了出来。
那是一张伏生很熟悉的脸，虽然还带着几分稚子的幼态，也不难看出那是李君庭幼时的模样，只是那张脸……
伏生朝血雾的方向伸出手，依然被那道阻力拦下，他却不肯停下，他迈出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他一次次被拦下，阻力越来越大，从只是将他推开变成了把扇飞到另一个方向。伏生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拖着自己骨折的一条腿继续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这次，巨松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放他过去，迟迟没有阻挠他的意思。犹豫之间，他迅速穿过了树荫遮盖之地，摇摇晃晃地向着那片深色血雾前进。
他的剑也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他的剑和李君庭在一起。
只是刚踏出巨松庇护的地界，伏生就被四周飘散着的粉色血雾缠上了，阴冷湿意直往他骨头里钻。伏生还感觉到他背后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眼睛在盯着他，他的后背缓缓爬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那条骨折了的腿也好似被什么东西抱着、拖着，变得更加沉重，他行进愈发困难。他修炼至今，暂时还没遇到比现在更难解的难题。
他只知道若是不到达那片深色血雾所处之地，他和他的剑将会永困于此，他将永不存世。
可他不能，他不能困在这里，他也有他要做的事。
伏生咬着牙，用手拉着自己的腿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就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行进的道路，不管会用上多少时间，他一定会走到对面，走到他想到达的地方。
疼痛在他的周身游走，一会是耳朵嗡鸣，一会是骨头微刺，一会是他全身发麻，但伏生已经不在意了。女童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冲击着他的耳朵，可伏生现在已经听不清什么声音，他只知道他要向前，他要抓住那块血雾，他要把他的剑带出来，他要告诉李君庭她长大了。
终于伏生走到那片血雾面前，还没来得及看清血雾之中女童是什么表情，一把熟悉的黑剑就从血雾中穿刺而出，瞧那方向竟是向着伏生的心口去的！伏生愕然，他低下头看着扎进自己心口的黑剑，失去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就此昏了过去。他身体倒下的瞬间，这片天地顿时下起了雷雨，暴雷轰鸣，闪电穿云，雨水冲刷过空气，那片弥漫许久的血雾就这样被从天而降的甘霖彻底清洗了个干净。至于那棵巨大无比的松树，一点点分散成微绿色的小光点归还于天地。雷雨初歇，阳光就铺满了大地，仿佛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既不存在那棵巨松，也不存在那片血雾，更不存在血雾里的稚童。
那道重复说着的声音戛然而止，终是消失在这片天地。
地上只躺着伏生，那把穿进他心口的黑剑却消失无影。
伏生这回知道他是在做梦了。
因为在梦中他变成了李君庭。
五岁的李君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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