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的人过来给他说这是云南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地址如何如何,在哪里登记住宿过如何如何,一边说一边写,皮肤黑瘦细密,口齿清晰伶俐,说完了也写完了。那人合上笔,把纸递给他,黄色的卡纸,上面的地址黑黑的墨水,像有很大的重量。
从北京到云南,一路上的景物变幻着形貌,植物开始有湿润的南方气息。他开车累了就停下来问路,免得走错。直到他把车停在那家幼儿园门口,他看着水泥楼和宽敞干净的院子,正是暑假,里面显得很空旷,他又在车里坐了一会,才下车去找园长。
有一个小孩偷听到他和园长的对话,很快所有的小孩都知道了,好像脸都被什么点亮了一样。
孩子们听说他是小诵阿姨的哥哥就跑过来,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说申叔叔,小诵阿姨今天很早出门去县里买水彩笔了,骑自行车要来回一整天。很多年前上中学的时候,姚冰给他说过一个笑话,她学法语的时候老师告诉她“quoi” 是“为什么”的意思,老师说在法国的初级学校里面,小孩围着老师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听起来就像是呱呱呱的声音,像小青蛙。现在他真的见到了,场景几乎一模一样,他哈哈笑起来。小孩们此刻争着告诉他小诵阿姨给他们做过什么饭讲过什么故事,问他从哪里来,城市有什么,美国有什么,黑人白人有什么。他一边回答一边想着刘诵上过学,怎么什么都没学着,教小孩也不会教。一颗颗圆圆的脑袋和好奇的眼睛,好像和她血脉相融一样,叽叽喳喳地一直在说她。他们问申叔叔为什么小诵阿姨从来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你不姓刘。他一一地解释,开车带几个孩子到公路上兜风,小孩玩高兴了,脸上都是红红的。他们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刘诵刚刚回来。
“小诵阿姨!”
小孩们眼睛亮起来,拉着他就朝刘诵走过去,好像在展示他们给刘诵留了个惊喜。
申丽衡淡淡地笑着被孩子们拉着朝刘诵走过去,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一条褶皱的灰色长裤,还是那么瘦,晒得有点黑,裤脚有一小片自行车机油的黑色痕迹。她回过头看到他,四目相对,她好像多少产生了一种不敢相信的神色。把肩上的装满水彩笔的斜挎包卸了下来,拎在手里。
“小诵阿姨,你哥哥来看你了”
“不”
她局促地摆摆手想否认,脸上还是汗,没有平复的喘息。她又看了一眼丽衡,只好答应
“嗯”
“有住的地方吗”
她试探着问丽衡
申丽衡笑了笑说没有
“好,那我给你收拾地方住 ”
她说的地方就是老师的宿舍,园长每天下班就回家。暑假里其他老师也都不在,只有她住在这个三人间里面方便看孩子,孩子们都欢呼着给她搭把手拿枕头被子,有一个小男孩眼巴巴走过来
“小诵阿姨,我也想和你们一起住”
“我想在,在这里打地铺”
又有一个小男孩接话
“我想和小诵阿姨和申叔叔一起住”
“不行不可以”
刘诵马上回答,提高声音,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不行,不能闹申叔叔,今天我去你们房间和你们一起睡,不是一直想要我住你们房间吗,乖乖的回去等着”
孩子们退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刘诵给申丽衡倒好洗脸水就走出去,申丽衡无言地坐在床头,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小孩子笑的声音,天慢慢黑透,声音也渐渐平息了。
推开吱吱呀呀的门,刘诵走出房间,又轻轻地把门带上,院子里还有散落的玩具,她每天忙的要命,完全没有想到过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天幕黑暗,无云的星空依然黯淡。申丽衡坐在院中低矮的木椅子上抽烟,背对着她,她能看到他掸了掸,手边已经聚集了一小片烟灰。
“觉得自己很高尚”
他的语气平淡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再…”
想到从前,她无法启齿
申丽衡摁掉了烟站起来,转身朝她走过来,那种压迫感又重现,她后退几步
“和我说点别的,什么都行”
“姚冰好吗”
她的底气好像又消失了,嗫嚅着说
“她很好,现在只差一个妹妹”
她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很高兴,又好像有点失望
“嗯”
两人并肩而站,没有话讲,丽衡舒展肩背,望着夜空。在刘诵转身要走的前一秒准确地抓住她的胳膊,
“我和姚冰要去欧洲了”
“嗯”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就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样子,
“以后不回来了,没别的话对我说吗”
“嗯”
他突然之间用力,手里一带,把她拉到自己的怀抱里,仍然是那样地拢着她,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她的反应木木的,他知道她在压制自己。对她说不,你有,只是你不会说。
孩子都睡熟了,在那边房间传来淡淡的呼吸声,刘诵的头发此时就在他的手中握着,她的发顶柔顺温和,就像那时在医院里看方阿姨那样低垂着,好像她在安静地思索着什么一样,头发顺着脖颈编下来,还凌乱乱的。他突然惊觉这片反复出现的画面不是很近的记忆,那其实已经是九年之前,那时她才不到十五岁,比现在个子还小一些,一直坐在桌旁等着,见他要上楼,又跑过来,求他忘记今天。
三年前她才二十岁,下了班摘掉帽子走在昏黄的大街上,夜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她疲惫地上楼梯,上到一半还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好今天没忘拿钥匙,他走在后面的黑暗里听得清清楚楚。很多时候他检阅内心,问自己是不是趁着她年纪小故意吓唬她,他承认自己绝对不能肯定地说没有,当她说要钱的时候,当她做了很多菜的时候……甚至从一开始医院那天当她做好了粥他叫妹妹的时候,下意识里绝对不是没有,也许从第一天开始就是故意的。
很多时候其实他看着她的睡颜,其实看了很久,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看一个琢磨不透的难题。她的眼睛闭着,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握着掌心蜷成一团。冬夜,冷风冷雨顺着那个窗子打开的缝飘散,他的手本是松松环绕过她拿本杂志看,她感知到冷气,竟然往他的怀里又埋了埋,那一刻他视线从纸面落到她身上,放下书轻轻地笑了,吻了她的额头。那样看着看着,他的心里总是闪过一个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如果她足够聪明,足够精明,她就应该在这个时候醒来,朦胧温婉地向他索要或者暗示一些物质上或精神上的承诺,这一刻他想他会答应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安宁地睡着。
那床很窄,她阻拦着说不行睡不下,申丽衡却搂着她说能,她的头发散开,那么小小的,他就怀揣着她,在她的耳边呢喃,好像他也被沾染了申丽容的鬼气,不停的说起他和她的曾经。夏夜凉爽安静,甚至能听到远处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她以非常非常小的幅度轻微抽泣着,手指一点一点地慢慢握在他横在她胸前的手臂上,直到攥得很紧,好像自己跟自己赌气,不愿意松开。他把她的手抽出来,在她眼前和自己的十指贴合,相扣。申丽容就变得和她喝醉酒的时候一样顺从,他问什么她就答应什么。他问她是不是舍不得,有没有想念他,是不是嫉妒姚冰。她就慢慢地说是,有,过了很久说嫉妒。她就感到背后的胸膛轻轻地震动,他低声地笑,又问她更多的问题,比如有多思念,有多嫉妒,离开他后还干不干净,她就什么都不说了。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顿了很久,一字一字小声说申丽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来,当她听到孩子们说小诵阿姨我们给你一个惊喜,当她看到他对孩子笑的时候,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后来她回忆起来终于发现申丽衡有很多次总是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到她就想笑,有一次早上非常早,他还在睡觉,她做早饭的时候申丽衡的电话响了,她任由它响完不理会,过一会又响,又灭掉了,她犹豫了很久拿着电话走到床边坐下,想了很久怎样把他叫醒,最后用手去推他的胳膊,推了一小会儿,申丽衡慢慢睁开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她,他的眼睛眨了几下,双眼皮的折痕在早上更加明显。看了几秒钟以后他波澜不惊地又阖上双眼睡觉,喉结滚动。她就鼓起很大勇气说对不起,是有电话找你,万一是重要的怎么办,你接了就睡觉。他就厌烦地睁开眼睛,向她伸出手说拿过来,看了一眼就伸出手把手机的屏幕展示给她看,屏幕上显示房屋中介。申丽衡握着手机的手放回床上,牙齿不耐烦地碰了一下,她就羞愧地走出去,那时她看见他好像在笑,眼睛仍然闭着,一只手枕着头,从她的位置能看到他的鼻尖。那种无可奈何的笑,似曾相识,就是今天她看到的笑容,那种对着孩子的笑容
早上起来,刘诵已经做好早饭,也给他做了一份,单独送到房间给他。
上午园长带他们洗菜,给他们展示新买的相机,申丽衡给刘诵打下手做饭。孩子们高高兴兴吃过午饭,要求给小诵阿姨和哥哥拍一张照片,他们就站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背后有很多枣树,一大片嫩绿色的圆叶子。他比刘诵高很多很多,一只手揽着她,接着孩子们也跑过来,簇拥着他俩让园长也给拍照片。刘诵说听话不能闹申叔叔。下午他还要开车,听到他要走,孩子就不那么开心了,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突然安静下来。园长下班落下了东西,刘诵去给园长送钥匙,申丽衡坐在旧木椅子上给小孩子讲故事,一个小女孩突然认真地说,
“刘诵阿姨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结婚”
她身边的其他女孩好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很严重,纷纷说起来
“对呀,刘诵阿姨为什么不结婚”
“申叔叔,你一定要给她找一个什么,对,男朋友”
孩子们都哄笑起来
“对,找一个又高又帅的男朋友”
“最好还会做家务,会做饭”
“而且要最喜欢小诵阿姨,永远不变的那种叫什么…”
“爱”
不知道哪个小朋友说了一句,其他小孩被这个字震住了,附和起来
“就是就是,爱,让小诵阿姨看到他就笑,而不是哭”
“可是这么好的人去哪里找呢”
“是呀,他已经这么好了,还会喜欢小诵阿姨吗,有时候她那么凶”
孩子们有些失落的样子
申丽衡听见最后一句就笑起来,他的声音爽朗,听着孩子说话笑个不停。
“申叔叔你笑什么”
“申叔叔在笑我们”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找一个像申叔叔一样的男朋友,不就可以了吗”
“你乱说什么呀,这是小诵阿姨的哥哥”
“申叔叔,你一定要记得啊,这样才可以让小诵阿姨笑。”
申丽衡摸着小孩的头,讨论他们想象中的男朋友。想起儿子幼嫩的面孔,按姚冰的计划法国私校,不久就和这些小孩一样呱呱呱地问老师,长大像姚冰一样美丽聪明
“你们不了解她,给她找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她也不会笑的。”
“真的吗,申叔叔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丽衡笑起来,逗弄小孩子
“谁说,我没有试过呢”
“啊,原来叔叔给小诵阿姨找过男朋友”
“那要怎么样才可以”
申丽衡看到刘诵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不喜欢男朋友,因为小诵阿姨最喜欢你们,她最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孩子很不舍得他走,他最终还是启动车子,后视镜里面刘诵让孩子别追别闹,又弯下腰听孩子们给她说的悄悄话,倾听的样子,小孩在围着她笑。他转弯离开,平稳地开车,直到进入高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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