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舒子明跪在地上,面色苍白。
他难以置信地抚上眼前的画像,指尖轻轻颤抖,低声喃喃:“义父,您这是何意……”
文神站在他面前,目光锐利,再无往日的和蔼:“子明,有些事情你要认清。你现在拥有的,都是为父给你的,你要是不想要了,为父随时都可以收回。”
舒子明抬头,眼里俱是汹涌的泪:“可义父,是您之前告诉我,做神官要无愧于心,要对得起自己管辖的百姓!现在我这样做,又错在哪里了呢!”
“你没错,”文神面色有三分悲悯,剩下七分全是凉薄,“为父也没想教你错的。”
“但子明,你忘了,我们是神仙也是人。凡人尚会因为观点不同闹出分歧,神仙又怎么不会呢?”
凉风拂过文神的衣袍,掀起其中一角,如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需要耗费步冥国供奉的十年香火。
“你们现在执意要做的事,是在动为父的根基。立场不同时,我们就不再是关系亲近的父子,而是——”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舒子明后背发凉。
“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敌人了。”
舒子明尽力维持住情绪,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着身体,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崩溃:“您这样对我……可曾想过我那为你而死的父亲!他对您,忠心耿耿!”
“只有懦夫才会想着背负亡者的荣耀!”提及此,文神拧眉怒斥,十分不满,“我给你的这一切已经足够对得起他。剩下的,你还想靠着他来拿吗?”
寥寥数语犹若惊雷,一下子炸得舒子明神志清明。他霎时冷静下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画像。
对,妄想用死者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
以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
他还得活着,只有活下去,才能拿到想要的一切。
舒子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眼眶里溢出一滴泪水,啪嗒滴落在画像上,留下浅淡的泪痕。
再睁眼,他的目光里只剩下一片冰冷。
“义父,”舒子明对着文神深深一叩首,“方才,是子明错了。”
“哦?”文神惊讶于他态度转变之快。
“义父给我一条命,辛苦培养我这么多年,我自当感恩戴德,为义父鞍前马后。”
舒子明抬眸:“您不喜欢的事,我自是不会再做。无论怎样,您才是我最坚实的靠山。子明,不愿与义父为敌。”
他再深深一叩首:“先前是子明不懂事,想的是若天下安宁,您自然少些辛苦。现下才终于明白,只有您心中安宁,天下人方能安宁。恳请您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让我弥补先前过失。”
说完这一切,舒子明没有起身,而是继续匍匐着,呈现出一种最低微的姿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文神哈哈一笑,语气又恢复之前的和蔼轻快:“孺子可教也。”
他随后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跪了这么久,起来吧。”
“……是。”
舒子明收起眼前的画像,咬着牙勉强站起。即使膝盖已经酸痛不堪,他还是强撑着低头,将画像递给文神。
“眼下迟暮随我一道来天庭,想必已将步冥国异样一五一十禀告。我有一计,可为义父解眼下之忧。”
文神收回画像,摸了摸胡子,笑道:“一个小小香火官而已,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我最担心的,是他禀告的那位。”
“义父的意思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文神道,“财神想查步冥,本尊便顺水推舟,送他一个‘真相’。”
***
天将明之际,迟暮终于查阅完所有的典录,向云淮禀告道:“下官已经将所有典录查阅完,辛苦主神陪下官在藏典阁呆了一夜。”
云淮睡醒了才发现自己不仅挪了地方,身上还盖着迟暮的官服,神色不免带了几分不自然:“昨夜,我……”
迟暮忙道:“哦,昨夜下官见您倚在书架上睡着了,便将你扶到了不远处的榻上,盖了件衣服。”
云淮见他只剩下件白色里衣,轻咳几声,微微别开目光,将官服还回,道:“查阅的如何了?”
迟暮接过衣服,目光黯淡几分:“回禀主神,没查到那个孩子的来历。”
“没查到?”云淮眉头微微一皱,预料到事情并不简单,“这是何意?”
凡间无论哪洲哪国,只要有婴孩出生,皆是有一条记录落在这藏典阁的典录上,任谁都抹不去。
迟暮跪下,将那晚的事情分毫不差的说了,末尾又补充道:“下官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其中大不对劲。步冥国是文神属国,近来祭孽频频出现,按理说应该重视起来,仔细探查才是。可那步冥国执事神官青穆却是个不作为的,一切事宜皆不过问,还总是劝说我们不要深究,实在奇怪。”
云淮闻言细细思索,默不作声。便又听迟暮道:“结合这孩子来历一事,下官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想借主神之力验一验。”
“如何验?”
“下官听闻文神手中有一神兵,名唤沧海笔。”
“此笔神通通天,能画虚为实,世间所有之物,未有之物,它可一并创造。”
云淮道:“你要我借文神此笔,验你心中猜测?”
迟暮叩首:“是,还望主神应允。”
云淮并未立刻答应,而是问:“方才你说,舒子明与你一道来的天庭。”
迟暮没想到他会问这,面色带了些疑惑:“是。”
“舒子明虽是财神殿神官,但平日里跟文神关系亲近。”云淮道,“此刻他去见了文神,你就不担心他会和文神说些什么?”
迟暮一愣,随后轻笑道:“怎么会?子明神官并非这样的人。”
“不过接触了数日,你就这么相信他?”
迟暮道:“虽只接触了一小段时间,但子明神官行事端正,心怀百姓。此番来天庭,也是为了步冥国祭孽一案,查探相关讯息罢了。”
“况且,子明神官见的是文神殿下——”他迟疑着,抬眼望向云淮,“主神您不信文神殿下吗?”
纵使对步冥国所生乱象有疑,也只是暗地嘱咐自己盯住舒子明和青穆,有异常随时禀报,并未亲自出手。到底是对文神留着九分信任。
这句反问问得云淮哑口无言。他垂下眼睑,敛去眸中丝丝情绪,沉默片刻,道:“沧海笔是神兵重器,文神看得极重,想必不会轻易外借。我只能尽力一试。”
见他松了口,迟暮眸中露出些许喜悦:“那便劳烦主神了。”
随即他又道:“下官与子明神官约定过,于晨光熹微时在天庭南门相见。现下已经到了时候。主神若没有别的嘱咐,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见云淮不语,迟暮小心起身,作势退下,就听云淮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冷冷清清间含了几分落寞。
“只盼……只盼你我的信任,莫要被他们辜负了。”
***
二人回步冥国文神殿的时候,正巧看到昭匀踏着大步下台阶。
迟暮连忙喊道:“昭匀,你去哪?”
昭匀闻声抬头,见到他是又惊又喜:“你终于回来了!一晚上没找到你人,我差点要杀到青穆那去!”
“怎可如此鲁莽?”迟暮道,“我不过是和子明神官回了趟天庭罢了。”
“回天庭?”昭匀愕然,“你大晚上的回天庭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才注意到迟暮身边的舒子明,连忙转了话锋,道:“算了算了,你们来回奔波一晚上也是辛苦,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他作甚抓住迟暮的手,正要往回走。未料得迟暮一把挣脱开,笑着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大家刚好一起听听。”
“子明神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迟暮的神色坦荡真诚,直直落在舒子明眼里。他凝了片刻,不动声色地移开,露出一个温和妥帖的笑容:“理应如此。”
昭匀却微蹙眉头,似有不满。
迟暮见状笑得更开怀,道:“那我先来说。我昨晚已经向主神通禀,请他帮忙借文神殿下的沧海笔,以验我们先前猜想。”
“哦?”舒子明问,“财神殿下答应了?”
“自然。”迟暮道,“不过他说沧海笔是神兵,不太好借,需要等些时日。”
舒子明道:“早知如此,我昨夜便该禀告文神殿下,让他应了这个请。”
昭匀抱臂挑眉,问:“你昨夜向文神禀告了什么?”
舒子明微微一笑:“自是禀告他,步冥国祭孽数量存疑,执事神官青穆不愿作为,袖手旁观,还有先前我们见到的奇事怪景。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那文神怎么说?”
“文神殿下心系苍生,步冥国又是其管辖属国。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不日便会有其他神官下来步冥,接替青穆职位。”
迟暮与昭匀对望一眼,便听昭匀又道:“青穆神官好歹在步冥呆了这么多年,文神殿下说革职就革职,也不怕人家造反?”
“怎么能说是革职?”舒子明轻笑,“不过是正常的职位调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没有万一。”舒子明说着拿出一块玉令,道,“此玉令乃是文神殿下所赐,名曰神御。有任何危难,凭此令可调动天庭所有神官神兵,听候差遣。”
“这样的好东西,文神说给就给?”
“文神殿下以步冥安定与百姓安危为重。”
舒子明说完便收回神御令,昭匀也不再多问,只是侧首看向迟暮,见他紧紧盯着那块令牌,调侃道:“怎么,羡慕啊?这样的好东西,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来给我瞧一瞧?”
迟暮闻言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昭匀见状没了兴趣,拉着他就往回走,边走边道要喝王城里的酒,解解这两日的晦气。
-------------------------------------以下是三人初见时的一个小故事,非正文内容,不喜可跳过。
殿外有一片鱼池,秋日临,池中鱼贴了秋膘,个个肥大圆润,在水中愣头愣脑地游着,好不悠然。
昭匀看着,类比自己,不禁埋怨道:“瞧瞧,这文神殿外的鱼都比我过得好。”
迟暮道:“你有你的天地,它有它的方圆,各过各的,何谈羡慕一说。”
“我倒是能理解这份羡慕。”
跟在二人身后的舒子明望着池中诸鱼,目光淡淡:“虽各有天地,但我猜周大夫羡慕的不是鱼本身,而是它们身处的地方。”
“初生凡间便落在文神殿外这块风水宝地。不用与同类厮杀,被大鱼吞食,陷入渔人捕网之中。文神殿香火鼎盛,来往香客众多,自然也不会缺了吃食。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一生如美梦般无忧。”
“是啊。”昭匀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可能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却是旁人一生之追求。”
舒子明垂眸一笑:“所以……确实让人羡慕。”
迟暮思索片刻,缓缓道:“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往前走了两步,往池里投了块小石子,池水随即泛起阵阵涟漪,惊了不远处的鱼。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身在文神殿无忧无虑是真,前提是文神殿得香火鼎盛,不会有衰败的那一天。”
“况且,这些鱼一生依附于此,以为所见方寸便是天地。香火客日日投食,它们便以为世间的鱼都一样,生来就是有东西吃的。文神殿香烟袅袅,它们便以为其他地方皆是香火伴随,香灰入水。”
“如果有朝一日它们跳出去,见过荷塘的莲叶,湖心的春雪,海上的落日,还会再甘心回到这一池浅水中吗?”
“那也说不准。”昭匀道,“两种选择各有利弊,总有一些鱼追求不同。”
迟暮哈哈一笑:“若我是鱼,我宁愿死在广阔的河海里,也不愿一生苟活在文神殿外小小鱼池中。”
昭匀道:“欸,可你分明说过,你乐于平庸,因为活得快乐最重要。”
迟暮道:“我是说过,但乐于平庸不代表不思进取,活得快乐前提是见过世间好风景,不盲从愚昧。”
二人笑笑闹闹,迟暮忽而问舒子明道:“子明神官,若你是鱼,你会选哪一种?”
舒子明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望着池中鱼儿,神色复杂。
满腔抱负,自是不甘只做池中鱼。可……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文神殿匾额。
若离了此地,自己真的能成为万千河海中的最高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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