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才造访。
野地里的青草长起一茬又一茬,生得几乎齐膝高。
前些日连下几日细雨,浸得泥土路坑坑洼洼,深一块浅一块,大大小小蓄着水洼。
精瘦的黄狗竖起耳朵,张着嘴哈气,黑豆似的眼珠炯炯有神。
它晃了晃溅上泥汤的短尾,盯着耸动的草垛,跃跃欲试。
听得木头吱呀作响,辗过泥土的声音沉闷,有人开口,“阿黄,回来。”
黄狗似有不甘,纪悲声略大了些声,平着语调,又唤一遍。
“回来。”
狗才低声“呜呜”一句,忽听草垛中骤然暴起挣扎声。
却是几乎小臂粗的花蛇探起半身,口中擒着白兔,鲜血顺着它闪亮的鳞片缓缓流下,无端瘆人。
黄狗见状,似是被吓到一般,拔腿跑回主人身边。
它乖顺地伏在轮椅前,谄媚地晃了晃尾巴,望向面前素衣散发的瘦弱男人。
男人面上尚带着病容,像是一张学堂里落出的宣纸般,纤薄又苍白,偏偏带着股韧劲。
有些褪色的旧衣垂顺地盖在他膝上,透着黯淡的灰蓝。
“叫你别去,非要去,”纪悲声垂眸看着他,“日子清苦,又没短你吃食,若把小命丢了倒是白费我三个铜板。”
黄狗直起身,耳朵耷拉着,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灰溜溜跟在轮椅侧,走回村尾。
纪悲声膝上放着一小捆野菜,水淋淋的,尚且新鲜。
他没有钱,也没有熟人,自从半月前醒来,他就对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脑中没有任何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更无处可去,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值钱的只有颈上磕碎一角的玉坠。
他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截春芽,却生得太错,尚未嗅到第一缕春雨的土腥气,就先被暴雪打落掩埋。
甚至连“悲声”这个名字,都是源于玉坠背面篆刻的“莫作悲声”四字。
那时纪悲声坐在村尾的破庙里,饿得几乎要晕去。火光里瞧见那四字,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夜里,举着火把看他死没死的大娘见他醒着,期待地问他可想起什么,纪悲声盯着她,唇角弧度讽刺,轻声道,他叫纪悲声。
那坠子既要何不食肉糜地叫他莫作悲声,自然被纪悲声当掉,换来二两银子。
尽管他看得出玉坠价值不菲,也早已无力与那当铺老板纠缠。
他花了三个铜板买来阿黄,又收来村里人不要的旧衣,余下的钱,置办破屋一间,旧轮椅一架。另有贱田一亩,赠给大娘一家,只求对方偿予糙米野菜。
平日里,纪悲声带着阿黄走平路,去林前拾些野菜菌子,若一无所获,勉强借观音土果腹也不是不可。
毕竟他何尝不是天地蓬草,贱命一条。
瞧着天色尚早,太阳方从山尖冒了点头,纪悲声煮熟野菜,把阿黄留在院里。
今日有早集,他要去拾些旁人不要的烂菜回来。
村子与县城离得不远,又通了官路,纪悲声顺着路,不费什么力气便赶到集上。
聒噪的吵架声和叫卖声一瞬间充斥了他的耳膜,吵得纪悲声脑中隐隐嗡鸣作痛,他皱了皱眉,尽量贴近墙根,转着轮椅进去。
他不喜旁人探究打量的眼神,尤其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便早已将粗布兜帽围起,隐隐约约遮住上半张脸,颈侧那颗棕黑色小痣便变得惹人注目起来。
纪悲声周身气质阴郁,却的的确确生得一身美人皮、美人骨。
这样一个仙君般的人,舍得出面去拾旁人丢掉的瓜果,也算得县里一大奇景。
本要制止他动作的人,瞧见他僵在轮椅上的双腿,倒也支支吾吾,不敢说什么。
倒是借着残疾与面容,纪悲声收获颇丰,甚至有脸红的小姑娘悄悄递他新鲜蔬菜,他也只是一视同仁地点头道谢。
就在纪悲声准备离开的前一刻,他忽然被一旁摊位上的商贩叫住。
“这位公子,可否赏脸留步。”
纪悲声转轮椅,侧过脸去看他,忽而笑了。
“我只是山野村夫一个,可不是什么公子。”
商贩紧张地笑笑,紧紧盯着他的脸,连唇上胡子也微微颤抖,不自觉有些弯腰驼背。
“这,哈哈,公子说笑了,”他搓着手,递给纪悲声一小包粗茶,“公子面善,瞧着像我一位失联的故人,不知公子方不方便……放下兜帽?”
商贩语气紧张,却又带着纪悲声难以察觉的惊奇,以至于不断吞咽口水,手上小动作不断,搓着手心热汗。
纪悲声白白得了旁人礼物,思忖一二,倒也寻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抬手,将兜帽解下,连带着挑起几根发丝垂在耳边,滑进衣领里。
甫一看到纪悲声兜帽下的脸,商贩惊疑不定,围着看的人群里,也有一声倒吸冷气。
他与一旁的胖女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惧。
眼见气氛不对,胖女人挂着面善的笑容打圆场:“原来是认错了,误会一场。公子慢走。”
纪悲声心下有疑,却没说什么,点点头离去。
人群散开又合拢,恢复如常,商贩与胖女人双双长出一口气。
胖女人骤然抓住丈夫的手,靠在一侧灰墙上,呆呆地呢喃:“果然是……他居然没死……”
“报官!快去……快去报官。”
“五百两黄金,我们要发财了!”
纪悲声原路返回,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说不出一二,他盯着那包拆开的茶叶,拧眉思索,却也说不出对方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听得一阵脚步声,急匆匆从他身后赶过来。
放下茶叶,纪悲声警惕地转过头,瞧见一群壮汉身着府吏衣衫,一副来者不善。
见纪悲声起疑,从府吏堆里钻出一个含笑的慈祥老头,款步上前,紧紧盯着纪悲声,略一作礼。
“打搅公子了,只是觉得公子眼生,似乎从前未曾见过……不知公子现居何处,又为何至此?”
“草民不过暂居,不日便搬走,”纪悲声不动声色,“劳烦大人挂怀了,还请回吧。”
见他已经起疑,软硬兼施都毫无效果,县令眉毛一竖,收起先前和颜悦色。
他对左右使了个眼神,府吏便紧步上前,将纪悲声团团围住。
纪悲声奋力挣扎,病弱身子却不敌对方人多势众,很快被气喘吁吁地按住,惊疑不定地死死盯住县令。
县令急得团团转,“别伤着……万一有个闪失,可是要杀头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纪悲声手腕都被人抓住,厉声质问对方,连轮椅都险些受不住这么用力的挣扎,“我没有做过什么……”
他还要再挣扎,却已经被人用帕子捂住口鼻。
一阵奇异的刺鼻馨香随着呼吸涌入,纪悲声手上动作软下来,极慢地眨了眨眼,歪头晕了过去。
县令老爷看着纪悲声手腕上划出的血痕,脑门上挂着冷汗,默念几句“阿弥陀佛”。
府吏抬头看着他,县令缓了缓发抖的嗓音,低声呵斥。
“还愣着干什么,抬回去……啧,动作轻些,这富贵你们不想要了?”
-
纪悲声再睁眼时头痛欲裂,似乎是迷药的后遗症,他昏昏沉沉,连抬头也使不上力气,艰难地转个身,却瞳孔骤缩。
眼前尽是富贵装潢,金架红烛,一片灯火辉煌,房内幽幽燃着熏香,连带他枕着的织金圆枕上也尽数是这种气息。
冷冽,沉稳,似是龙涎香,却有一丝胡椒般的辛辣。
他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自己是如何认出这些香料,先是心中警铃大作。
罗帐重重,帘外人影摇曳,忽听风声,似乎有人小步进来,轻轻把托盘放下,声音清脆。
“出去吧。”
一瞬间,纪悲声脑中抽痛,他下意识狠狠皱了皱眉,呼吸不稳。
这声音竟然和房中的香料有几分相似,威严冷冽,格外好听,却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他打算静观其变,再多观察片刻,床帘却已经被人掀开,连带着桌上烛火摇曳,像是无声地呼救。
纪悲声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
一身锦绣华衣的男人却像是被这个动作刺到,猛然抓着他的手腕往外一拽。
他腕上尚有先前蹭出的伤口,裹着绷带,被抓得火辣辣生疼。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与那男人对视一眼。
他脸色并不好看,脖颈上也缠着厚厚的绷带,似乎也是大病初愈。
“你就这么躲着朕?”
只消这一句话,纪悲声自然明白对方身份,唇上毫无血色,却仓促别过眼去。
在他眼前的,是当朝天子,楚嗣霜。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天子手中,更不知道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中的不安却愈演愈烈。
“草民不知陛下在说什么,若是草民身有滔天大罪,也合该由刑司定罪。”
纪悲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侧过脸,脑中思量对策。
方才混沌的头脑却也因着伤口的刺激,有片刻清明。
“定罪?”
皇帝意识到什么,松开抓在他腕上的手,蹙眉。
“楼岚回来,朕欣喜还来不及,如何能治罪。”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纪悲声用力撑着床铺,向后逃去,试图逃离对方的桎梏。
“陛下认错人了,草民并不是什么楼岚,更从未来过宫中,还望陛下开恩,放草民一条生路。”
慌乱之中,他手胡乱推着,像是触到楚嗣霜哪处伤口,年轻的帝王沉下脸,钳住他的下颌,猛然抬高。
纪悲声被抬得说不出话,眼神带着恐惧和厌恶,不安地盯着帝王的眼眸,不敢轻举妄动。
楚嗣霜看着他,锐利而火热的目光从他眉眼缓缓向下,扫过高挺鼻梁,和干涩而浅淡的唇,终于停顿片刻。
纪悲声这样抬着头,微微颤抖着阖着眼眸,倒像是折颈的白鹤,憔悴又凄美。
他断断续续哑声道:“还请……陛下,开恩……”
纪悲声单薄的寝衣早已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半个苍白瘦弱的肩头,锁骨旁缀着一道殷红的伤痕,半遮半掩藏在黑绸般光亮的长发里。
只是被人卡着喉咙抬起头,他病弱的身子便有些喘不上气,憋得眼中隐隐泛了生理性的水光,胸膛起伏,气息不定。
楚嗣霜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看着他光裸的胸口,忽而突兀开口。
“你的玉呢。”
此番进气少出气多,纪悲声眼前阵阵晕眩,所剩的力气都用来勉强维持呼吸,他根本想不起哪里有个玉。
“玉料珍贵,草民……囊中羞涩……”
楚嗣霜眼里的好整以暇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先是不可置信,随即黯淡下来。
半晌,他松下手中力道,轻嗤一声。
“朕知道了。方才底下人说,你叫纪悲声?”
他忽然冷静下来。
遇到人的地点不对,状态不对,连惯用的语气都大相径庭。
纪楼岚是个骄纵惯了的,哪怕惹了自己不快也从不知“卑躬屈膝”四字何解,总是笑嘻嘻地凑过来,揽着他的臂膀细语。
“阿霜……太子哥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嘛……”
楚嗣霜缓慢地滚了滚眼珠,紧盯着眼前人,却无法将那个笑脸与面前人重合。
纪悲声缩着身子,脖颈上一圈鲜红的指痕刺目。
他极慢极轻地喘着气,没有抬眸,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
“……还请陛下开恩。”
楚嗣霜顿了顿,松下手,回身慢条斯理地端起托盘上微凉茶水,屈尊降贵亲自推到纪悲声唇畔。
纪悲声自不肯喝,偏过头去,脖颈的线条绷得几乎颤抖。
帝王面色却有些阴沉,盯着他的侧脸,半晌展颜一笑,笑不达眼底。
是,他们相处那么多年,他绝无可能认错。
再像他,也不会是他。
那他大可以放下那份愧疚,大可以自我欺瞒。
他是天子,是至尊,他的垂青本就是旁人求不来的。
楚嗣霜举杯一饮而尽,而后扣住纪悲声的后脑,渡到对方口中,逼着他咽下喉咙。
他力道大得吓人,纪悲声无法挣脱,几乎被碰得唇齿生疼,眼里也泛起一层雾气。
楚嗣霜轻轻松开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看着他身体颤抖着深深呼吸,忽然放慢语气,眼底有几分戏谑。
“开恩?”
“朕费尽力气把你寻回宫里,莫非只是为了听句开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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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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