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引迟第一样不为人知的事,是他是个不爱说话的结巴。
第二样就是他虽自小文武兼修,师从灵崖山长霄道长,师傅为他铸宝剑“鹤吟”,授他心法剑诀。
但他终是无法将师傅所授参悟到极致,先天弱症叫他只能如此高不成,低不就。
宋引迟不禁想到,这算什么?
做了人却无法正常说话。
习了武却只能强身健体而已。
师傅长霄道长说:“徒儿,去吧!去江湖上闯一闯,七州逐鹿,辽阔天地,总有你了悟的那天。”
于是,带上鹤吟,宋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宋引迟就出了兰苍城。
他去的第一个地方是西南池州地界的云屏城。
他父母便是相逢在池州。
云屏多山,草木葳蕤,香栾红枫遮天蔽日,这座古老又神秘的山城虽远不如中州十一城繁华,可却处处充满昂然生机。
远眺下,万丈红浪美不胜收。
宋引迟在这巨石青砖堆砌而成的云屏城里遇见了他第一桩江湖事。
那位“小兄弟”生得稚嫩小巧,机灵可爱,约莫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带着简单的行囊在城中逃窜,一眼就能看穿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她身后几个带刀大汉凶神恶煞的追着,骂骂咧咧道:“臭要饭的!没钱还敢充大爷吃白食!今天爷爷把你砍了做成人肉包子吃!”
那“小兄弟”长得乖巧,行事却很是天不怕地不怕,还回头冲那群大汉做了个鬼脸,得意道:“略略略,你们有本事来追我啊!你们这是黑店,黑店!一碗蛋都没有青菜面还敢要我五十两银子,宰客也不是这么宰的吧?真当我傻呀?”
人群众多,她却指着几个大汉怒骂,还说人家是开黑店的,大家都好奇打量来,打量去。
大汉愈加恼怒,可那小兄弟轻功了得,犹如翻飞的燕一般逗得几人上窜下跳。
她一边跑一边痛斥那几人,换着花样骂他们黑心,那几人追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就这么追出了城。
宋引迟也一路跟着。
“哈哈哈哈,追不上追不上!你们这几只软脚虾,真是没用!”她坐在高大的树上悠闲地晃着脚,脸上尽是狡黠之色。
“臭小子,你给老子下来,老子今天不砍死你,老子跟你姓!”
“好呀,你认我做爹,我勉强收下你这个不中用的儿子,爹爹姓钟,以后你也就姓钟了。”
“找死!”大汉砍不到人,便将手中的大刀飞出,那棵树从下处应声而断。
树上的人终于有些慌了,突然就指着在一身黑衣的宋引迟喊道:“大哥!他们要砍死我!你还不收拾他们!”
宋引迟:“……?”
那几个大汉立马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好哇!我就说你怎么一直跟着我们?原来你俩是一伙儿的是吧?我瞧瞧!这小子穿的鞋都是云锦缎料的,这小白脸有钱!砍他!”
鹤吟被迫出手,宋引迟动作利落漂亮,黑影白剑犹如仙鹤乘风破浪,好不漂亮。
那惹祸之人却站在树上拍手叫好,笑声如铃。
宋引迟眼风一扫,微微变色,原来有一个人摸到了树下,那人提刀一跃而起,宋引迟急忙出剑劈开眼前几人。
“有,有人,小……小心!”
那小人儿脸色一白,堪堪狼狈躲开,一脚踢掉那人的刀,也不管宋引迟就往山里头跑了。
几人还要再追,半路却突然被领头呵斥住。
大汉喊道:“别追了!那玉蘅山里头迷雾遮眼,到处都是野兽!这小子跑进去就是个死!骨头渣都不剩!”
野兽?!
宋引迟一剑挥开,几人被他剑气逼得退了高几步远。
追着那小兄弟的脚步,宋引迟飞身而去。
玉蘅山林茂草密,山间还有雾气腾腾,似乎在这张牙舞爪的草木间隐含肃杀之意。
“啊啊啊……救命啊!”
果然是她的声音。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其他令人心惊的响动。
狼!
忽然狼啸四起,野兽的狂性透过那令人汗毛倒立的吼叫似乎可以窥见一二。
宋引迟甫一赶到,那小兄弟背后已经跃起几只眼冒绿光的恶狼,口角流涎,张牙舞爪。
来,来不及了……
宋引迟只能急喊道:“小心……小心后、后面!”
可那小兄弟被饿狼吓得厉害,哪里还动弹的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天而降,风扬起他的长发和衣摆,飘然似仙。
那人着白衣,持长剑,面容似玉,笑意浓浓,眉宇间的俊美犹如夺目日光,让人难以逼视。
剑光挥出,一阵血雾。
长剑气势如虹,狼头顿时便血淋淋的滚落在地。
白衣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抱起吓傻了的小兄弟,随意地甩了甩剑锋上猩红的血珠子。
血珠子溅在半人高的杂草上,竟有一种说不出得肆意潇洒之感。
宋引迟松了一口气。
谁知,白衣少年忽然对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原来你是个小结巴。”
宋引迟头一回被人正大光明地嘲笑他的隐疾,不知为何他有一点羞恼,却并不生气。
因为那人笑得这样坦然,好像只是在说,哈哈哈,你今天穿的真搞笑一样。
不惊讶,也不奇怪,安之若素,无比平常。
小兄弟红着脸,终于稳稳落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这位神仙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白衣少年抬手,用衣袖擦去了她脸上沾到的血迹,他的手并没有碰到她,可却这样的距离也能听到她如雷的心跳。
那人收起长剑,打趣道:“小七姑娘,女扮男装呢不是把头发绑起来,换套男衣就行的,你最起码先把自己抹黑一点,这样才不会露馅。”
钟子七愣住了,呆呆问:“你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是……?”
“你俩几个哥哥都快把中州的天都翻了,如今为了找你云屏城也快翻天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钟子七笑道:“你真聪明,又那么厉害,你跟我回钟家吧,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白衣少年笑道:“不必了,我有家。”
钟子七不死心,仍旧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呀?家在哪里?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白衣少年想也不想的就答道:“我叫商凤棠,家在陵州凌霄城摘星宫,你若想找我就去那里吧。”
钟子七喃喃道:“商……凤棠。”
再一抬头,眼前哪还有白衣少年的身影,连带着那个浑身漆黑的家伙,也不见了……
宋引迟走到哪,“商凤棠”就跟到哪。
宋引迟进了酒楼,他也进了酒楼,还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
店小二以为他俩是一起的,忙上来招呼,“两位公子,吃点什么?”
白衣少年道:“把你们吃的好菜随意上几个,再要一壶好茶。”
宋引迟犹如月夜寒星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你,骗人。”
白衣少年一愣,随后露出一丝笑意道:“你怎么知道我骗人?”
宋引迟指了指他的剑,摘星宫的少宫主商凤棠的武器是相思长鞭,并不用剑。
而刚才这把剑出鞘斩断狼首时,宋引迟就认出来了,这是近来名震江湖的不悔十三式。
白衣少年了悟,被人戳穿身份后也不尴尬,“你看起来呆呆的,没想到观察倒是挺仔细的。不错,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凤轻尘,初次见面没什么好礼相送,喏——刚买的,还没来得及吃。”
他从袖中掏出,笑嘻嘻地递给了宋引迟。
是一根糖葫芦,红艳艳的,圆圆一颗。
宋引迟一怔,望着那人的笑脸,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十分甜腻的味道,不算太好,可宋引迟却还是慢腾腾地吃完了。
不过,凤轻尘实在算得上是个好朋友。
武功高强,古道热肠,路见不平,他必要拔剑相助。
宋引迟从没交过朋友,可和凤轻尘却相处得很舒服。
虽然偶尔也会作弄宋引迟,故意说些离谱的话逗他开口。
偏偏宋引迟是个结巴,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宋引迟干脆闭嘴,从此结巴变成了哑巴。
凤轻尘这时又会跑过来低三下四,可怜兮兮地跟他认错道歉。
“引迟啊,小少爷哟,您别生气了好不好?我虽然是故意的,可我不想你生气。”
这是什么人?
明摆着告诉你,我就是故意气你的,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别气。
“引迟啊,好引迟,你理一理我,你也知道的,我这人不会说话,没有什么朋友。从小没了爹娘,没人教我怎么说话,怎么交朋友,所以我才这样的……”
他模样好可怜,活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宋引迟乌黑瞳仁终是动了动,不忍心。
凤轻尘又道:“你都不知道,我小时候穷,冰糖葫芦都没吃过。我娘不要我,她想把我掐死,我爹也不要我,也想我死,我被偷人家的东西吃结果被打了个半死丢在路边,看见别的小孩手上拿着糖葫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宋引迟蹙眉,道:“为,为何?”
他也没有娘,可他的娘没有不要他,反而拼死生下了他,所以宋引迟很难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娘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反而要掐死他的?
凤轻尘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宋引迟,你是傻子吗?你也太好骗了吧,哈哈哈,我胡说的你也相信,你难道不知道吗?自古大侠必须要有一段凄惨的身世才行,不然当不了大侠的。”
宋引迟顿时气得脑袋发昏,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可恶?
“哼!”宋小少爷冷哼一声,决定再也不信这人的鬼话了!
“又生气啦?别这样,我今晚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你想吃糯米粉蒸排骨还是板栗炖小鸡?”
“……吃排骨。”
“哈哈哈哈好,宋小少爷一声令下,我凤轻尘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滚。”
“哎呀呀,不得了!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怎么学会骂人了?不好不好,粗鄙!太粗鄙了!配不上引迟你这贵气的人儿,以后你回了宋家可别说是我教的哦,我怕你爹知道了要砍死我。”
“啰嗦。”
“哈哈哈哈。”他骂他,他也笑,真是奇怪。
凤轻尘很会照顾人,做的一手好菜,宋引迟自小锦衣玉食,虽不会抱怨闯荡江湖吃不好住不好,可凤轻尘就是知道,小少爷嫌弃得很。
不是名茶好水,他不喝。
东西油了腻了,他不吃。
床太硬,小少爷第二天就会顶着乌青眼。
他不是端贵人架子,而是还没有习惯。
这就是江湖,有富贵繁华,也会有风餐露宿。
凤轻尘一直跟在宋引迟身边,每日笑嘻嘻地伺候他。
宋引迟问:“为何,跟,跟着我?”
“你话少,我喜欢话少的人,”凤轻尘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把玩,他笑眯眯道,“何况你有钱,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跟有钱人做朋友。”
宋引迟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了,凤轻尘根本就不爱钱,他给自己买白面馒头,却给宋引迟买大肉包子。
这个人,他吃个白面馒头都很心满意足。
他总穿白衣,也是因为素衣最为便宜,他确实穷,但并不爱财。
不像宋引迟,虽着黑衣却是描金绣边,就连脚上的鞋都是最好的料子。
凤轻尘掷出那根狗尾巴草,他功力深厚,那草竟然犹如飞箭破去,砸下两个红彤彤果子正好掉在宋引迟怀里。
他道:“我有一个朋友,商凤棠。你肯定听说过他,他这个人简直比我还能说,就是只小凤鸟,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你。”
宋引迟闻言一怔,望着那两颗圆润的红果子出神。
方才他说……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你。
不知道为什么宋引迟突然有点羡慕那位商少宫主了。因为他可以和凤轻尘说话,说很多话……
凤轻尘笑得洒脱,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遮也遮不住的爽朗,“小结巴,你放心。”
“做我凤轻尘的朋友,不吃亏。”
“以后我做天下第一,保管这天底下谁也不敢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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