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面色不善,眼角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扫视这偌大的宅院,又瞥了一眼孤零零跪在棺前的李夫人与李谦,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李夫人闻言浑身一震,仍旧没有抬起头,只是弓着身子在抹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半个字也说不出。
身旁的李谦见状立刻扶住母亲,皱着眉对三叔公说道:“三爷爷,那晚我母亲送完醒酒汤,早早就从父亲房里出来了……再说我母亲素来胆怯,杀鸡都不敢看,又怎么可能杀人呢?”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若真是挂念侄儿安危而来的叔公或亲戚,恐怕都会歇下几分怒气,冷静下来听人说话。
然而李诉这几个叔伯,本就不是冲着吊唁来的,自然解释什么都刻意挑刺。
另一个身形宽胖的叔伯走上前,语气不怀好意:“送汤?送汤能送出人命?定是你母亲见诉哥儿查案得罪了人,怕惹祸上身……或是与外人有染被撞破,怕一纸休书被赶出家门,这才痛下杀手!”
这是李诉的二叔,平日里最爱写信来哭穷卖惨,鲜见得他上门来走动,倒是过年了来打秋风最勤快。
李二叔边这么喊着,边还环顾跟来的其余亲戚,扔个眼神过去,众人登时心领神会,纷纷附和:
“没错,定是如此!”
“诉哥儿这般家业,他们母子定是起了歹心,还想将银两全都霸占……”
“今日必须说清楚,要不然就告到官府去,绝不能让我们李家人的家产钱财落到这个杀夫的毒妇手里!”
绕来绕去,终究是个“钱”字。
话说到此图穷匕见,李谦冷眼看着眼前这群为了要钱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亲戚长辈,只恨自己偏差一岁才能加冠,否则哪会平白生出这争夺家产的争端!
李夫人被叔伯们指着鼻子责骂,身体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低沉嗓音自厅堂门口响起,猝然将他们的怒斥声打断:“李夫人确有杀人之嫌,却并非真凶。”
众叔伯一愣,齐齐转头望过去。三叔公脸上还带着怒色,一句“你又是哪位”就要滚到嘴边,看清来人是什么打扮后,又囫囵把话咽了回去,涨得脸通红。
只见顾从酌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门廊的阴影之中,目如寒星。他身后,常宁与盖川一左一右,押着个捧着小木盒、形容狼狈的男子跪在地上。
再然后进来的,是个穿杭绸、商贾模样的男人,抹着汗匆匆赶来,应是临时被叫过来的,进门一见地上跪着的男子就先吓了一跳,惊异道:“林师傅,你不是回乡去了吗!”
林良钧低着头,没敢抬头看朱掌柜,但朱掌柜是何许人精,看看他怀里的小木盒,再看看这场面心下也猜出来了几分,只是沉得住气,没急着发问。
其余四人,三叔公不认识,但盖川腰上佩着的那柄绣春刀恐怕没人不认识,这是北镇抚司的人!
盖川今夜还需巡察宵禁,将林良钧押到后,便向顾从酌告退,临走前路过常宁身侧,脚步未停:“常副将,有空来北镇抚司切磋切磋?”
常宁对他的感官还算不错,闻言爽快地应了:“行!”
李家三叔公也是有见识的人,三言两语间,已经大约猜到了顾从酌这群人的身份和来意。
他气息不由得一窒,但仍强作镇定:“大人此言何意?凶手不是她,还能是谁?”
顾从酌迈步走入灵堂,两侧的烛火在他脸上跳跃。他走到棺椁边,看了一眼那块将人面蒙住的白布,然后转向林良钧。
“林良钧,原名林珩,江南姑苏府林家灭门案的遗孤。当年李诉出巡江南一带,为搜刮钱财,随意捏造罪名,以私运盐铁罪致林家满门抄斩,唯有林珩侥幸逃脱。”
自打顾从酌去过万宝楼,听到朱掌柜确认门窗无损的时候,他几乎就确认行窃的必定就是万宝楼里的人,而除了伙计、健仆还有掌柜自己,还有一类人能自由进出楼中不惹人怀疑。
那就是珠宝师傅。
与此同时,顾从酌得知珠宝并不在城内、也不在鬼市,那么仅剩的可能就只剩城外,所以他派了北镇抚司和常宁盯紧万宝楼,只要有人出城,必定紧跟。
烛火噼啪炸了个火星,落在林珩的脚边。
林珩听见这个许久都没被人提起过的名字,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苦。
他干脆利落地承认:“没错,就是我!十八年前,我家原本是江南姑苏府的富商,有家传的冶金嵌宝技艺,林氏珠宝行赫赫有名!”
然而那天官兵却突然上门,不由分说就扣下来个“私运盐铁”的罪名,林珩的父母察觉不对,当机立断将他与林家制作珠宝首饰的密法藏进了暗道,让信得过的老仆先行将孩子送走。
当时林父林母信誓旦旦说会追上他,可林珩那时已有十岁,到底不是好骗的三岁小孩,终究还是甩开老仆,偷偷回到林宅附近。
他亲眼瞧见父母被杀,林宅上下十三人无一幸免。
李诉出巡江南是密行,林家灭门案卷上盖的也只是姑苏府官衙的印信,然而林珩躲在暗处,在李诉下令将林宅洗劫一空时,还是隐约瞥见了仇人的脸。
“我们家做的是珠宝生意,哪有什么私运盐铁!李诉看中我家的财富,空口白牙就捏了个罪名,殊不知他这一句话要搭上我家十三条人命!”
林珩的眼底渐渐漫上血丝,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苦练技艺,冒险潜入京城,就是听闻我母亲的陪嫁,赤金嵌宝累丝凤钗出现在了京城的万宝楼,还成了镇楼之宝!”
仇人难寻已让林珩夜不能寐,如果连就在眼前的母亲遗物都没法取回,林珩只觉就算来日去到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父母双亲。
但凤钗此时已入了万宝楼,凭林珩那点做珠宝师傅挣的银两,恐怕再有几十年都买不回来。
想要强取,库房日夜都有健仆把守。
“我日思夜想,终于想到了个法子,就是找人与我同谋,将凤钗偷出去。”
林珩闭了闭眼,将满腔懊恼强行压下去:“我找上了那个通缉犯,约定跟他里应外合,事成后除了那支凤钗,其余宝贝都归他,没想到……”
没想到刀疤脸临阵反咬,居然打算将他杀了灭口。再后来,就是顾从酌带人赶到,并把他带来李府了。
林珩语气虽有懊恼不甘,然而在场众人都听得出,他懊恼的症结不在于谋划行窃,而是后悔自己没算到和刀疤脸打交道是与虎谋皮,差一点就能顺利脱身。
朱掌柜大惊,原本他还不明白林珩报仇,跟万宝楼有什么干系。
这会儿他一听,先转头看了眼顾从酌的神色,急忙道:“林珩,这凤钗是我从别的珠宝商那里收来的,并不是我跟李指挥使合伙算计!”
林珩语气淡淡地说道:“我知道,我进万宝楼后多番试探过掌柜,早就弄清你不过是意外获得了此凤钗,否则……”
他并未将话说下去,但朱掌柜已经毛骨悚然,拿手指颤颤地指了他好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你……那夜你进楼里行窃,是怎么开的门、怎么将东西运走的?小五枉死,也是你杀的?”
小五便是那个被割喉杀死的健仆,同时这也是朱掌柜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万宝楼库房的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林珩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去、将珠宝首饰带走的?
“人不是我杀的,”林珩皱了皱眉,显然也不满意刀疤脸伤人,“至于钥匙……朱掌柜忘了?冶金嵌宝是林家的传家手艺。”
只需要一块小小的拉丝板,林珩就能将金银拉拽成发丝般粗细的丝线,方寸之间缠成千百种纹样,无论来万宝楼的客人提出多复杂苛刻的要求,他都能做到。
这般功夫在身,区区一把库房钥匙的仿造,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难事。
“我先前多次留意过钥匙的样式,”林珩目光无意识地避开朱掌柜,“仿制不难,难的是怎么把东西偷运出去。”
万宝楼丢了这么批价值连城的宝贝,必然是桩大案,若藏在城中暴露的风险实在太大。
可要出城,首先是怎样带着这么多东西走街串巷,其次是怎样过城门士兵的那一关。
“后来我想到,可以将东西藏在夜香桶里,大清早就能运出楼。正好那通缉犯知道条小路,可以不过城门就到山郊,我一盘算这计划十分可行,就动了手。”
买通收夜香的人并不难,只消多给几个铜板,说想要买几桶夜香肥田,自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们把夜香送到城里一个破院。
他们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运的夜香桶里,有几个装满了金银珠宝。
林珩提前半月就向朱掌柜提出请辞回乡,只要避开万宝楼刚失窃那一阵日子,顺理成章就能离京回江南,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他也差点就成功了。
“我本来打算拿了凤钗就走,可天意弄人!就在我偷出凤钗的第二天,李诉这狗官上门查案,被我在帘后撞个正着!”
那张脸,林珩永远不会忘记,他多番打听,得知自己的仇人竟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李诉,就住在城西。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林珩入京这么多年,因身份有异极少出门,即使在万宝楼里做工也总在帘后并不露面,这才屡次与仇人擦肩而过不得知!
林珩将脸转向李诉的叔伯们,尤其是当头的那个三叔公,扬声宣告道:“血海深仇在前,怎能不报?”
“我当夜就告诉那个通缉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查案紧咬不放,迟早会追到我们身上,到时他一个通缉要犯必死无疑。”
刀疤脸果然被激,跟踪了李诉几日,摸清了他的行迹,便趁着人喝醉酒后潜入府中,将他一刀了结。
“然后,李诉就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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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偷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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