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瀑布落落地倾淌,村子被拢进寂静的沼泽里,在凄冷的月光下,灯火一闪一闪地黯淡着,飘起冷戚戚 ,碧森森的气息。
屋内同没开灯,男人从外头赶进来,他才点起一盏煤油灯。
“钥匙我拿到了,我带你们过去。”
“光明正大?”冯晟忽然问道。
男人笑着摇摇头,道:“是我偷来的。”
“不怕被发现么?”谷天雨说。
“没事。”男人推开门,不甚在意,“他们平时不进祠堂,我也放了一把其它钥匙在里面,他们发现不了。”
男人刻意避开了大路,专找小道带着他们去到祠堂处。众人站在门口,才知为何男人执意要偷钥匙,而不是要他们直接翻进去了。
门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厚而高大,需得尽力抬起头,才能看清牌匾上的“唐家祠堂”自个大字,在暗夜里泊出淡淡的金色。
门侧立有两柱,上边的漆油异常地鲜艳,刚泊出的血水一般凝固于上。
男人上前把门打开,厚重的门扉之间露出一条缝。
“直直地走进去就是供神那屋了 ,里面会有你们需要的东西。”男人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我在外边给你们放风。”
“多谢。”谷天雨道完谢,领着大家踏入祠堂。
中间是一方漏空的开阔地,四面的屋子里放着的佛像由此被衬得黝黑,一双铜眼像是着火一样,泊光紧盯露天空地上的四人。
季未眠找到蜡烛,先燃起几根放在了供桌上,谷天雨大致在屋中浏览了一番,寻找着合适的方位。沈维则把注意力放在了墙上挂着的那些记录栏上。
都是宣纸,专用面浆糊上去的,密密麻麻写满了毛笔字。对于谷天雨来说,光看着那些蚂蚁一样挤在一起的黑字,还没读懂内容,估计就先犯迷糊了。
沈维抬了一支蜡烛,却看得格外认真。
谷天雨正在桌上写着符纸,见状,随口问道:“那上边讲什么了?”
“总结下来看的话,就是大概记录了一下村民们的死因。”沈维摩挲着下巴,简要概括道。
“哦?”冯晟起了兴致,走进屋子也扫了几眼。
“刘氏第五代男刘辉猝于邪祟藏肚……”
“陈氏第六代女菊芬猝于腹中鬼胎……”
“李氏第七代女李萍萍猝误吞邪气……”
冯晟念出了几个给谷天雨听着,他仍在桌前摆放着贡品的位置。
季未眠听进耳朵里,也觉好奇,把香火插好之后也过去看了几眼,发现之后的内容大差不差都是此类的描述。
“这就是那个所谓的诅咒么?”沈维说,“看起来大部分都是肚中生鬼。”
冯晟却蹙眉摇了摇头:“不太现实……”
谷天雨在纸上落完最后一笔,也走了过去,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一般来说,一个村中出现这么多鬼,显然不太可能。”冯晟说,“并且,我在这个村里感知到的怨念并不是特别强烈。”
“那个神婆婆不是说,诅咒因何思月而起么?”沈维忽然想道,“那它是如何做到的……”
何思月一路上都只是默默跟在身后,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此时被忽然点到名,身子不觉哆嗦了一下。
“可看它这样子……”谷天雨收回目光,“怎么也不像怨鬼,它跟我说的是,它现在只想解脱。”
冯晟的目光渐犀利起来,然而什么也没说。
“那神婆婆都是假的了,骗子说的话,能全信么?”季未眠说,“不过一个村子内,这么多人因此而死,到底还是怎么看怎么玄乎。”
“硬要解释的话,”冯晟说,“并非不存在诅咒的可能性,摸清其间的路数,诅咒也并非找不到。”
谷天雨点点头,补充道:“死而生,生而死,相依共弭,轮回无尽,长存于世……这就是诅咒的含义。”
半晌沉默的间隙,湿发女鬼却忽然轻声道:“恨……”
“什么意思?”尽管只轻轻一字,谷天雨还是捕捉到了。
“我把恨,种在了他们的肚子里。”湿发女鬼说,“这是他们应得的,但现在,已经够了,所以我想走了。”
“原是这样么?”季未眠嘟囔着,一面把话告给沈维。
沈维了然地点点头:“照这么说的话,只要我们把它超度了,诅咒自然也就消失了,是吧?”
“应该是。”谷天雨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只因他心间那阵古怪的感觉仍未散去。
“那你为何不早说?”冯晟垂眸紧盯它。
“我担心……”湿发女鬼怯生生地嗫嚅着,“你们怕我,然后不帮我超度了。”
屋外,扬风而过,忽起一阵暗鸦的嘶啼,树叶梭落满天打转,人心即而惶惶,它声音依旧轻轻,谷天雨心里却莫名腾起不安。
“我们先行法事吧。”谷天雨压下心中惊惶道,这种山雨欲来的气势,总让他感到将有大事发生一样。
风叫不绝,人却已定。
许久未得施法,谷天雨忽觉生涩了不少。一手横于腹处,掌面下垂,掌背撑盘而显,另一手则两指挺立三指收拢于掌心姿势,持于胸前。
冯晟在旁边敲着木鱼,季未眠随着木鱼之声轻晃铜铃,沈维则在季未眠身边烧着纸钱。明明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待谷天雨一声咒念,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可谷天雨却忽然静不下心来了,那颗心脏,反而不受控制地愈跳愈发烈。
真的……一切都能结束了吗?
唐信的尸体到底在哪?为什么村子里一点他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不,或者说,村中很少能感受到强烈的鬼气……
但——
毕竟死了这么多人,那么他们的魂去哪了呢?
并非神婆婆施的巫术奏效了,而是谷天雨在经过无论是正常村民还是患病的村民时,都未察觉到任何区别。
“这一切,都是因何思月而起……”
“她随着暴雨而来,又随暴雨而去,地面上,找不到她的一点影子……”
神婆婆的话再一次在耳畔响起。
“诅咒,相依共弭,轮回无尽……”谷天雨不自觉喃喃着,“把恨种在肚子里……种在了所有人的肚子里……”
不对——
不对——
对——我发现了——
眼睛陡然瞪大,谷天雨抓住心中一闪而过的思绪,舒展开来,一切豁然明晰,却也涌上阵阵寒意,令他心尖直发颤。
“谷天雨……”沈维忽然紧声问道,“你看起来状态好像不太对劲,没事吧?”
闻言,冯晟迅速停下手上动作,起身贴近谷天雨,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
“小谷,还好么?”冯晟也发觉不对劲,上手扶住了谷天雨。
谷天雨慢慢地摇着头,脸上一径漾着自责的神情,额间竟隐约沁出了汗液。
“抱歉……是我一切都想得太仓促,太理所当然了……”
“这是什么意思?”季未眠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谷天雨侧身,望到湿发女鬼,再一次与它四目相对,直觉一阵森然至极的寒意浸入骨髓。
说这句话时,他似乎连牙都在不禁打着颤:“它根本不是何思月……”
轻言一出,却似落下一沉重重的寒霜,空气在瞬间凝固起来。死寂的静默里,咔哒一声,湿发女鬼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把头扭起,湿发像数缕细蛇往两面撇去,再一次,露出那张青森碧白的脸。
“我是,我就是何思月啊……”湿发女鬼泪眼汪汪地望到众人,声音刻意被拉得很慢,“为什么,连你们,也要冤枉我……”
“并非空口无凭。”谷天雨猛吸一口气稳住声线,神情严肃,走上前迎向女鬼,“听过这样一句话么,我才不信你的鬼话,既然是鬼说的话,我们更应该警惕。”
“然而,我们从一开始就没起怀疑。”冯晟也走上前直逼女鬼。
“我听不懂,你们说的。”女鬼怯怯地缩起身子,似乎是害怕到了极点,愈发显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从哪看出来的?”沈维直问要点。
“村民身上的疾病。”谷天雨再一次后知后觉地叹出一口气,用着感激的神情望到沈维,“还好有你刚才的提醒……如果非得说,村民身上的疾病,的确是因她的怨恨降下的惩罚的话,也并非不可信。但我们得知道,大部分鬼魂其实是不能直接接触活人的,那么,它们的怨气便会通过其它载体传到人身上。”
“诅咒,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它们身上怨气的一种表现形式。”冯晟补充道。
“所以说……”沈维渐理解到了谷天雨的意思,“它说把恨种到肚子里,其实是一种很牵强的理由。”
“是。”冯晟说,“除非它能解释清楚,恨,究竟是如何种到人肚子里的。”
“以及,如何能做到,种到这么多人的肚子里,一直到现在。”谷天雨把目光重重地回落到湿发女鬼身上。
湿发女鬼仍在饱受冤屈的摇着头:“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我又,何故,要去骗你们?”
谷天雨又是一声长叹,道:“当然,最大的漏洞还是它的情绪。”
“情绪?”季未眠说,“不够愤怒吗?”
谷天雨摇了摇头,继续道:“如果说,何思月当初能义无反顾的把唐信带出去,那么至少说明,她是真心想对这里的孩子好的,应当不会无差别的去伤害所有人,也至少——”
谷天雨把八卦盘迎向湿发女鬼的脸,决然地沉声道:“不会一直对死去的唐信不闻不问,不会连他摔在哪都不记得。”
谷天雨解释得很清楚,大家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一个人若想把谎言说得圆满,那必然是真假半掺,神婆婆讲的故事并非全然不可相信,眼前湿发女鬼的话亦是如此,谷天雨所做的,不过是把几人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么?”谷天雨心念一动,八卦盘在手中渐渐露金光。
湿发女鬼没说话,青白面上,两枚眼球先是一顿,后便如青蛙的两腮开始夸张地鼓动着。
两面已然在不觉间对峙起来,维持着丝毫未动的相望。
“怎……”感受到一股压迫之气,沈维的声音一出,女鬼有如惊弓之蛇,直直地朝着最前方的谷天雨突刺而去,两手指甲着黑色稠状物就要插上他的脖颈。
谷天雨手中八卦盘才抬起,一只修长的脚已踢出,精准砸上女鬼肚子。她被重重地甩出,口里倒吐出一团同是黑色稠状的物体,并且还在蠕动着,在地方搓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那是什么……”季未眠不住干呕,一阵腥臭之气飘来,她赶忙捂住了口鼻。
看着那团蠕蠕而动的粘稠物,谷天雨也不住犯起了恶心。
“鬼胎。”冯晟紧盯女鬼。
“鬼能生吃活人了?”沈维问道。
“不,这是死婴的鬼魂。”冯晟解释道,“鬼与鬼之间,是会吞食同类的。”
“难怪……”谷天雨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难怪村子里死了这么多人,但鬼气依旧很弱,难不成是全被它给吃了?”
“大概率。”冯晟说,“我原先就对它的来头存疑,但它竟会藏气,故意让人因弱小而轻视了它……”
女鬼把沾着细软毛发的鬼胎生吞进嘴里,在喉咙间发出一阵吞咽肥肉时的滑腻之声。
然后它一言不发地重新站了起来,措不及防的一声嘶厉,众人均被震得头晕目眩,沈维因为距离挨得极近,也受到了影响。
与此同时,浓烈的鬼气霎时向他们滚滚砸来。
冯晟说得不错,原来此前它一直在伪装,假意的示弱只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起初看似无意的靠近,实则早已嗅到他们身上修道之人特有的气味,由此而来。
它同神婆婆一样,从一开始便是抱有目的而来的。
又是不作任何解释,女鬼腰腹的两侧忽然刺出两只手,蜘蛛触手一般,又似毒蝎,四只手一晃神就已分别突刺到四人眼前。
冯晟侧身躲开,手从眼前斜过,他便一把拽住,生猛地撕扯了下来。谷天雨用着八卦盘灼伤触手,令它猛缩回了腰腹里。
季未眠与沈维离他们较远,冯晟只有两只手,无法顾及得到。然而,他们也无需冯晟和谷天雨担心,季未眠一个后空翻,躲开触手,起身的瞬间夺起桌上的符纸,丝毫不犹豫地就往沈维眼前射出,正好与袭来的第四只手相撞,一道金光突显,触手随即被弹回。
“这家伙到底吃了多少同类啊?”季未眠手里紧攥符纸,挡在沈维跟前,用着十二分的专注力紧盯女鬼。
除了八卦盘,谷天雨没戴任何器物,仅凭符纸,他们占不了多大的上风。
风在屋外凶猛地呼啸着,树叶也梭落得愈发剧烈,空气中,一股奇异的腥臭浓烈地包裹住众人。
“你为何要缠上我们?”在女鬼预备爬起的间隙,谷天雨试图与它交流。
“自私……自私……自私……自私!”女鬼的眼球翻转,霎时变得满目漆黑,它不间断地嘶吼着,“你们,自私,都该死——”
怒吼而出,瞬即身材臃肿起来,这一次,竟是一齐突出了八只手,不给任何间隙地又往前抛去。
“往外跑——”冯晟喊道,在侧跑的同时,他两手刚要揪住四只朝身袭来的手,它们却兀地改变了方向,往上射去,缠上梁柱。
另外四只手同是如此,在近将碰到符纸与八卦盘的刹那间,也迅速地转换了方向,握上窗户的铁杆,手如弹簧猛地回缩,它的整个身躯就要往四人身上扑去。
在女鬼身子才开始回缩的片刻,冯晟就已察觉了它的意图,长身跃出,两手尽力延展开来,携着三人就往屋外的空地上扑去,在落地的霎时,他侧身一翻,用身体给三人作了缓冲。
“晟哥!”谷天雨急忙起身,满面忧容。
“我没事。”冯晟摸了摸谷天雨的头,沈维和季未眠也急速起身,把冯晟拉了起来。
眼见女鬼又顺着门沿即将爬出,冯晟护着众人一步步后撤至门口:“屋中空间有限,不便行动,我们先进林子。”
撤至门槛处,不待谷天雨上手,门猛一下被从外面掀开了。
他不禁眼睛兀地瞪大。
火光。如林似海,汪汪地向他们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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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卷三·咒怨啼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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