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和亲的车队已经入了仝武关,不日便要抵达宣京了。”
“什么和亲?”
“大景与胡纥啊,刀兵化帛,联姻止戈。”
“为何?燕昭铁骑已经杀穿了大漠,不足五十里便能直捣胡纥王帐了,血海深仇都结了转头却要议和?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谁说不是!你可知两邦议亲后,胡纥可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朝廷讨要骨罗部首领那挂在凉州城头上的脑袋。”
“给了?”
“给了。”
那人听完一闭眼,痛心疾首,狠狠将腿一拍。
与他们不过几米远的一人神情漠漠,从怀里去了两块碎银,随意丢在面前的桌上,带着侍从转身走了。
今,景朝天下分三而听调,是为燕昭、川南、闽清。
三藩名归于一,号出御中。
御中之地,除京城外,另有四域共十六州府,诸域拢卫宣京而建,车队若要从大漠进京,需先过凉州而入御中。
凉州隶属燕昭,与之毗邻的一域便是岐原,在凉州与凤陵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寿阳。
西北的山色,亘如横龙、沙砾参然,多积石而少列翠,英桓走在崎岖坎坷的山道上,风卷着粗粝的黄沙迎面袭来,脸被刮得生疼。
他抬起手,想挡一挡。
一道高挑的身影在他动作之前横跨了两步,拍在面上的沙尘顿时便衰减了下来。
“公子,我没事。”
耳边呼啸的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句嗯,还没听个真切,便沿着嶙峋怪石的蜿蜒撞散了,可那道挺拔身影却始终挡在英桓身前,不动如山。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岔离山道一拐,一间土窑洞出现在不远处的石壁之中。
里头的人似乎扒着窗,已经等了很久,几乎在他们身影出现的瞬间便推门迎了出来。
那人头上的发白了一半,脸上蓄了胡子看不清面容,跛着一只脚,浑身上下的破布衣褶皱陈旧却洗得干净,他趔趔趄趄着三两步冲到英桓他们面前,直楞楞朝那高挑的青年栽过去。
青年伸手一接将人扶住。
“摆叔。”
老摆狼狈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眼眶模糊了一瞬:“瘦了。”
青年摇摇头,转而说:“我去看看我爹。”
见青年转身,英桓抬脚就要跟上,却被老摆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从前没见过你。”
英桓有些着急,青年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他想用力甩开老摆拽着自己的手,却又想到公子对这老头谦卑和顺的态度,一时下不去手,硬着头皮点点头:“我才跟公子不久。”
“挺好,挺好……”
老摆连连点点头,松开了手。
英桓得以脱身,可追出去时,哪里还有青年的身影,他又不认识这山里的路,若是随便乱走迷失了方向,还得累得公子再去寻他,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又回了窑洞。
老摆已经仰在躺椅上,阖起了眼。
他跟前的破石头桌上摆了一只缺了小口的碗,刷得挺干净,里头盛了满满的清水,还腾着热气,老摆自己用的破缸就在他手边,这碗水显然是倒给英桓的。
可惜少年没心情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摆嗓子里咕哝两声,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他醒了会儿盹,站起来开始拣柴生火。
青年还没回来。
英桓急的不行:“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快了。”老摆芝麻呼哧地打了个哈欠,“小子,把那火棍儿递给我。”
英桓脸上不情愿,手里动作却利落,围在老摆身边一边帮忙一边叨叨着问个不停:“公子上哪去了?就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这山里有大虫吗?有狼吗?有没有带毒的拐拐子?”
老摆没再理他。
眼瞧着窗外头最后一丝天光也要散了,锅里蒸腾着热气,老摆一瘸一拐去拿碗筷,一副开饭的模样,英桓坐不住了,抬腿就要出去找人。
刚到窑洞门口,就看见青年那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不远的山道上。
老青少三人围坐在破石头桌边,粗馍稀汤,配菜是一人一只咸蛋。
青年把蛋黄拣出来,放在英桓的饼子上,在少年开口推拒之前,对老摆说道:“摆叔看他怎么样?”
在场唯有三人,青年指谁,不言而喻。
老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和青年碗里浓稠的米和英桓碗里稀薄的汤,方才盛汤的任务,他交给了少年。
“谁家的?”
青年啃了口饼:“打进伊吾的时候,瞿二哥从死人堆儿里捡的,这些年在凉州府的衙署里做活,我从黑石谷……都是他在照顾我。”
老摆闻言,布满褶皱的眼一眯:“胡人?”
“燕昭人!”
不等青年回答,英桓先急忙吼着开口:“我是在凉州长大的!我吃的是崇嵉米,饮的是曲林水!我不是胡纥人!我最恨胡纥!”
“好好好,燕昭人燕昭人,我就问问,急什么眼呢?”
老摆好笑地看他,顺手把自己碗里的咸蛋黄也丢了过去,少年一下哑了声,又不好意思拂了人家的面子,嘟嘟囔囔说了句谢谢。
老摆这才转头看向青年,点点头,出言肯定:“这小子不错。”
英桓还没来及害羞高兴,便听见一旁青年那清亮干净的声音响起:“那我想把他留在这儿。”
老摆倏然停了筷子,英桓手里的饼啪嗒掉在了破石头桌上,滚了两下翻出桌沿,摔进沙土中,脏了。
“公……”
青年抬手拦下少年即将出口的话,定定与老摆对视:“往后让英桓给您搭把手,就个伴。”
老摆没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他瞧着比起几年前高了不少,沉稳了,也成熟了,身上穿了一袭素白的衣裳,却不如刚来的时候干净,落了不少沙土。
在青年腰间配了一把长刀,鞘上雕了流云隙日的刻纹,老摆微微侧头,看到刀的一个角落上用十分娟秀的字迹刻了两个字。
扶玉。
老摆知道青年是来做什么的了,他摆摆手:“不要不要,老头子有人作伴。”
说完,他也不等人回话,一嗦筷子,方向一转,抬手便插进英桓尚剩有多半的碗里,往自己的方向一拉,也不管汤水撒了没有,话音一转:“行了,别吃了,我去山下采买一趟不容易,你们两个小子能吃掉我半旬的粮食,走走走,再饿,等下了山入了城自己掏钱下馆子去。”
青年闻言,兀自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
“您多保重。”
言罢,他朝老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往窑洞外走,英桓生怕公子又变了主意要把自己撇下,忙不迭小跑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老摆突然追了出来。
“少缨!”
青年脚步一滞,回头看他。
老摆神色不明地叹了口气:“别做傻事。”
青年没应也没拒,转身往山下走了。
夜里的山风比白日更凛,山崖石壁似斧凿般的开裂,荒树杂枝艰难扎根其上,风一来,摇摇欲坠。
英桓跟着青年走了片刻,悄悄回头看。
黑暗中一盏孤灯亮着,烛火中土窑的门没关,鬓发灰白的人扶框而立,久久地目送。
青年应是知道,却头也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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