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半日遥,隔世一山中,出宣京东南,车马行十余里便到了鹿苑。
因四时有景,林中见鹿,故而得此佳名,又因它本是皇室的行宫别苑,其间潢饰之华贵,犹胜京中金阙。
杨斐和裴玉晖穿堂过殿,被引进正厅的时候裴玉晗已经到了,正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逗弄,他身边还围绕着一个丹唇粉面的少年,正一叠声地与他说着话。
也不知是因怀里娃娃可爱,还是少年讲话有趣,裴玉晗脸上染着真挚的笑意,忽而一抬头看见相携走来的二人,复又淡去了。
杨斐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大约猜到了原因,略往裴玉晖身后退了退。
“兄长。”裴玉晖眼中带笑唤了一声,也不顾裴玉晗僵硬的脸色,伸手去接他怀里的小娃娃,“这是……小宁儿?”
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外甥,满目欣然。
方嘉宁轻易不让人抱,但看着裴玉晖的脸还是懵懵懂懂地倚了过去,看看他,又看看裴玉晗:“两个猪猪?”
“是舅舅。”一旁的少年嗓音清透,纠正她,“跟小叔叔学,舅——舅——”
裴玉晖从没见过这人,斜眼去看他。
少年忙不迭行礼:“方锦见过郡王。”
工部尚书的幼子,方铭的嫡出兄弟,也是裴宝衣的小叔,说来算是正经亲戚,裴玉晖不能不理会,点头示意。
“漂亮锅锅!”
稚嫩童声突然响起,原本一言不发的杨斐被一个小爪子结结实实摸到脸上,顿时一愣——方嘉宁趴在裴玉晖肩上伸手够他,大眼睛眨啊眨啊:“漂亮!”
“你抱抱。”裴玉晖见状,直接把人往杨斐怀里一塞,顺便教方嘉宁,“这个也是舅舅。”
小丫头一下乐了:“好多猪猪!”
暖呼呼的小身子软软贴上来,杨斐很快从怔愣中缓神,对视上看着自己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两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不自觉地笑了。
方嘉宁看得眼都直了。
若说小丫头亲近裴玉晖是因为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那对眼前这人的喜爱来得全无道理,方锦想到至今小侄女都不让自己抱,心下便不太舒服,转头希冀地望向裴玉晗,希望他能权作引荐。
“这位是……”
话没说完,抬头对上了一双和方嘉宁同样痴痴的眼睛。
裴玉晗看着耳尖绯红的杨斐,也在出神。
从前关于杨斐,他总是着意忽略其他情绪只去怨怼,可午夜梦回总会情不自禁想起他,想起他掌心的温度和纵马离去的背影。
如今是第一次,他如此直接又长久地看着杨斐的脸。
他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身上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恍若一柄入鞘长刀,将锋芒藏于清减遒劲的腰身之下。
裴玉晗在宣京多年,流连风月时见惯了粉黛,多么美艳的人都可视作云烟过眼,而今竟然不可控制地沉溺进他的寒眉入鬓、乌瞳清渊之中,无法自拔,直到被人着力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目光炯炯投向身边的人,俊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下:“做什么?”
方锦被他一盯,面带潮红:“这位公子面生,王爷不为我引荐一二?”
裴玉晗不想说话,正要敷衍过去,后头起了声响。
珠帘玉幕间一道倩影绕屏而出,杏眸微抬,瞧见站在堂前的人,忽而激动起来,她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哽咽:“玉……晗,阿斐!”
双生子几乎同时抬头看去,好在众人动作皆同,并不突兀。
“阿姐。”
裴玉晖疾上两步,抬臂接住裴宝衣的手,后者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裴玉晗,破涕:“你兄弟俩果真照着一个模子去长,如今见你,倒不觉阔别已久。”
裴玉晖只笑,任由姐姐话音落下,复又转头去看杨斐。
这回,裴宝衣看了许久。
杨斐不敢与她对视,也不敢唤她,默默低着头,抱着方嘉宁。
他如何愧对裴玉晗,便也如何愧对裴宝衣。
看出疏离,裴宝衣本想着罢了,一垂眼扫见杨斐颈侧一个清晰可见的伤疤——箭矢刃锋刺出的血坑已经痊愈,但绝然自弃在白皙的皮肉上留下了永世难消的红痕。她指尖蜷了蜷,终是没忍住,红着眼框抬手抚向那抹异色,声音含着颤意。
“……瘦了。”
只两个字,险些唤下杨斐的眼泪来,他颤抖着去握颈侧那只手,口中不可闻地嗫嚅,想叫一声姐姐。
“啪!”
突然,两人交叠的手上拍上来一只小手,力道足,声响亮,因为没什么控制方向的本事,差点打在杨斐脸上。
方嘉宁咯咯乐着,口中一会儿喊娘亲,一会儿嚷漂亮猪猪,在杨斐怀里拱来拱去,顿时惆怅的气氛拆解个七零八落。
裴宝衣笑着拭了下眼角,在小丫头鼻子上一刮,一手揽住杨斐,一手去扯裴玉晖,招呼众人往后头席间走去。
“王爷,咱们也过去吧?”
常常能见的人被落下也是寻常,裴玉晗倒不吃味这些,只是看着一左一右跟在裴宝衣身边两个莫名和谐的身影,心下古怪,一时恍神,被方锦抓住空子,贴了上来。
少年两眼亮晶晶,伸手去抱他手臂。
裴玉晗触到不寻常的体温才反应过来,连忙抽回手,抬脚跟上了裴宝衣他们。
方锦怀中一空,被留在原地。
“那是什么人?”
一直候在远处的小厮闻声上前,循着方锦的目光看到杨斐,低声回禀。
不知还好,骤听闻这名字,方锦突然想起前些时日坊间的流言——那个被昮王殿下收进府中又入住清霁堂的豢脔可不就是这个名字。
原先方锦以为不过如那松山亭南的玉韵一般,倌伶之流,使了手段才登堂入室,可今日一见,自己这郡主嫂嫂待他比对一奶同胞的兄弟都热络,危机浮上心头。
指甲深深扣进掌心皮肉,话从方锦的齿缝中挤出。
“叫人准备吧。”
*
筵席至日暮方罢。
杨斐被安排在裴宝衣身边,按道理不合规矩,奈何大小两个女主人都拉住人家不撒手,只好客随主便。
席间,杨斐一直在喂方嘉宁,裴玉晖坐在右边便顺手替他布菜,来来回回,正好落在对面的裴玉晗眼中。
方铭坐在妻子左边,不得已挨着自己这个王爷舅子,连连陪笑:“饭菜可还合口?”
裴玉晗最厌烦他,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后来,只要方铭一与他讲话他便举杯打断,往复几次,不醉的人竟也上了头,直喝得醺然,筵席一了便离去歇息了。
方家在鹿苑中给所有宾客备了憩处,杨斐将吃饱了就早早趴在自己怀中睡着的方嘉宁交还给裴宝衣,谢绝了陪同,自己往住屋走。
打小跟着杨瓒练就的好本事,凡途径之地,其形貌,杨斐能记住十之**。
偏巧了,他来过鹿苑。
五年前初至宣京时,曾有人几番邀裴玉晗至此山野猎,不便往返时就是歇在这个庄子上,彼时杨斐处处跟随,自然同在。
他曾陪他林间纵马、秉烛夜话,却也是在这个庄苑里初遇阮酌崖,自此万劫不复。
杨斐也饮了些酒,深思倦怠的时候难免脚下不协,一不小心磕碰到径边石牙,趔趄欲倒。驰骋沙场的经历使他腰背有力,一个纵身借着棵树稳住步伐,正要起身,忽而从繁茂枝叶间看到两个高壮小厮架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匆匆穿过回廊,往内苑走去。
杨斐绝不可能看错,那是裴玉晗。
可内里是方家人自己住的地方,其余宾客都被安置在外苑,何以侍者会将人往里扶去?再者说,裴玉晗离席的时候虽是酒酣,但动作自如,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怎么会突然醉至彳亍难行?更何况,便是无法动弹,也自有何广平随侍,断断轮不到旁人。
这事蹊跷。
思及此,杨斐立刻飞身上前。
两个小厮扛扶着裴玉晗正走得费力。
别瞧这昮王殿下四体不勤,但北地风土养人,燕昭男儿天生就是一副高大魁然的体格,纵两人协手,也挪动得十分艰难。
好不容易内苑的门庭近在眼前了,突然一道身影拦在二人面前,他们一僵,抬头便对上了灼人的视线。
杨斐定定看着他们,没说话。
战场上下来的人通身气质之慑人,在琼楼玉宇里养出油皮的男女远远不能泰然处之,两个小厮腿险些一软跪下去,二者缓了片刻,还是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率先谄媚一笑,讪问:“贵客何事?”
杨斐依旧不语,就古井无波地盯着他们。
“啊……那个,昮王殿下喝醉了,我等扶王爷回房歇息。”胆大的小厮被盯得发毛,忙开口解释,说完还欲盖弥彰,“就……就只是护送。”
杨斐还是没有说话,却抬起手,悠悠然按在了腰间的刀上,发出一声轻响。
漂亮隽亮的眼神不甚刻意地一扫,那胆子小的小厮“库通”便跪在了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他一松手,另一人注定再扶不住裴玉晗,魁高八尺的人小山似的倒来,杨斐匆忙抬手将人捞住。
正是这一靠近,他顿时发觉裴玉晗身上烫得吓人。
杨斐的神色瞬间就变了。
扶玉长刀骤然出鞘,眨眼便抵在胆大那厮的颈上,瞬间割出一道血痕。
这下连他也吓傻了,不顾被同伴溺湿的地面,连连扣头讨饶。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杨斐的声音如鬼煞般冷厉,扶玉利刃又入一分:“说——”
“是五少爷!”那小厮破了胆,忙不迭供述,“都是他的命令,我们不过听命行事,给王爷喂了些……”
不等后面的话出口,杨斐瞳孔骤缩。
左侧的脖颈一热,有个柔软温暖的东西正在那里轻轻重重地来回吸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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