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来的伢子头三年不用干活，但是得去学堂学认字的。给教习抓到逃课，是要记过的。”
虽然并不觉得自己也算得进“必须得听课的弟子”里，可膳堂妇人连声的催促却叫韶黎不好继续待在膳堂里。
韶黎记得湛子晗说的每句话。他回到宗门之后，需要先请到他的师尊出面，然后才能查到她那块玉牌到底属于谁。湛子晗说过这会需要很长的时间，他说过他会努力帮她，但是需要她耐心等待。
她相信湛子晗。
所以在湛子晗努力帮她找回家的方法时，她应该好好待在他能找到她的地方。总不能他费尽功夫找到线索，回头却发现她又不见了。
做出留下的决定并不难，但是接下来她该做点什么？
太微宗显然不是个需要她去狩猎的地方。
那……
不如去看看那个叫学堂的地方？
湛子晗说让她看看太微宗，而周大娘又说每个人都要去学堂。于是韶黎向膳堂妇人打听了方位，按时到了地方。
这里虽然名称叫“学堂”，却跟湛子晗说的不一样，只是一块林间空地。
空地四周林木高耸，中间一片绿草如茵。一块天然的青石削平后用茅草与几根树干盖了个简单的小棚子，中间有一张低矮的宽桌，桌面上放着个仿佛石头盘子似的物件。有个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的女人盘腿坐在桌后。棚外还有十七八个人坐着，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靠近棚子的几个坐在蒲团上，离得远些的就直接盘腿坐在草地上。他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说说笑笑，一时间整个林间空地都十分热闹。
小棚子里那女人……
对了。
就是她昨天刚醒来时见过的那个人。
那个女人似乎察觉到了韶黎的打量，也抬头看过来。只是她的眼神与韶黎甫一接触就立刻避开，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下意识就避开了。
有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另一条林间小道上一路狂奔过来，差点没撞上韶黎。她脸蛋圆润，额头微汗，一双圆圆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里还是一片闲谈嘈杂的样子，拍了拍自己胸口，长舒一口气，“赶上了！”然后她“啪”的一声，重重坐在地上，再然后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取出一本书来的时候突然抬头朝韶黎看了眼，拉了拉她的衣袖，“快，快坐下来！通识课要开始了。”
韶黎低头看了看自来熟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不算好看，可皮肤白嫩眼眸清澈，瞧着就很像是某种林子里刚刚离巢的幼崽。再看她那几乎摊平的坐像，韶黎并没有多少抗拒，就顺着她拉扯的方向，在圆脸小姑娘身边坐了下来。
“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吗？”圆脸小姑娘咧开嘴，显然很高兴她会坐在旁边，“我叫於菟。你呢？”
“韶黎。”
“韶师妹。”圆脸的於菟立时就换了称呼。瞧韶黎没有反对的样子，於菟就好像占到什么便宜一样咧开嘴，露出一脸天真憨然的笑。这於菟显然不是认生的性子，才跟韶黎交换了名字，她便凑过来跟韶黎咬耳朵，“单教习最严格了，从来不许任何弟子迟到。每次被她抓到了就要罚，也不知道她为什么……”
“於菟！”然而就在这时，坐在棚下的女人毫无征兆地陡然一声厉喝，“你不止迟到，居然还在堂上交头接耳。”
本来熙攘嘈杂的空地突的一静，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转头朝她们两人看来。於菟在众目睽睽之下涨红了脸，忍不住开始辩解：“通识课是巳初一刻开始，我是准时到的！我没有迟到——”
棚下的女人，自然就是那位姓单的教习顿时脸色更难看了，“说的巳初一刻开始，是我从巳初一刻开始讲课，不是你可以在巳初一刻才到！更何况你刚才还在跟——”她看向坐在於菟旁的韶黎时表情蓦地一僵，好像被什么噎住似的半张了嘴好一会才又瞪向於菟，“知错不改居然还砌词狡辩，当罚！”
於菟顿时急了，“我真的没有迟——”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单教习已经拿起挂在她腰带上一根木槌朝矮桌上一块石头盘子似的物件一敲，发出“当”一声脆响。
只见那石盘上飞出一点白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扑向於菟腰间的玉佩。随即於菟的玉佩也跟着亮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轻响，眨眼间就从清润的玉佩变成了灰扑扑的石头色。
於菟呆愣了一下，低头看见自己腰间玉佩后顿时眼圈一红。其他人显然不愿意再做下一个被罚的，霎那间整个林间空地不再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单教习假咳一声，开始了授课。
韶黎看着面上若有得色的单教习，再看看身边脸色郁郁的小姑娘，更是一头雾水，只能略猜到应该不是好事。
“……灵根依五行，分为金、木、水、火、土。”单教习看着她面前坐蒲团的几个，面色极其和蔼，“万物生而有灵，即使无法修炼的凡人也是有灵根的。灵根愈纯者对灵气亲和愈强，自然修行也更加容易。周天各界中先天便是单灵根者屈指可数，不是万中无一，而是百万、千万中也未必能寻出一个来。”
“教习，我听说外界有洗灵根的神物，只要能够寻获服下，便是五灵根也能变成四灵根三灵根，这是真的吗？”有个少年突然提问。
“所谓灵根，并不是有形之物，乃是修士的本源基底与哪种灵气亲和，又不是树木长了根，还能瞧准了切一刀修修补补。”单教习说，“要改灵根，便是要彻底改变修士法体存在的本质。这样逆天的灵物我不敢说没有，但即使真的有，这其间的过程只怕也不是寻常低阶修士能承受得住的。而能承受这种改变的修士本身已经能通天彻地，更没必要做这样的事情。”她瞟了眼提问的少年，“平时若有空闲，多修炼修炼，不要学那些见识浅薄的散修，整天做白日梦。”
提问的少年之前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单教习最后一句却直接叫他涨红了脸。
“单灵根之下，便是双灵根。双灵根却要看是哪两种灵根，相生的比起单灵根也不差什么，若是相克的，只怕比起三四灵根都有不如。”单教习继续之前的话题，“相比之下，三四灵根的人数最多。虽然相克的麻烦少些，但是修炼耗费时间却比双灵根更多，更多的还是要看个人的悟性和机遇。”
“那五灵根呢？”底下有人提问。
“五‘灵根’，”单教习把“灵根”两字念了重音，听上去有点阴阳怪气的，“跟凡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能跨过了引气入体那道槛。”她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朝於菟的方向看了眼。
底下其他人，也因为她这个动作朝她和小姑娘这边看过来。只是单教习是面对着他们还不觉得，其他人原本都是背对着他们的，此时齐刷刷地转身过来，瞧着就特别明显。
韶黎还在莫名其妙，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吸鼻子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坐在她旁边的小姑娘涨红了脸。
反应再迟钝，这会也能猜到些了。坐在她旁边，名叫於菟的这个孩子应该就是被单教习说的“五灵根”。
“凡人都有灵根，但凡能有点机遇学会引气入体，便是五灵根了。”单教习的语调慢悠悠的，其中嘲弄的意味十分明显，“听着好像是凡人中的翘楚，可跨过那道槛后在修炼上就成了修士里的资质最差的。大多数五灵根一辈子也就能打通几个关窍，能跨入练气中期的……”她刻意停顿了下，然后拉起一抹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和善的笑，“至少我是没有听过。”
众学子们望向於菟的目光有的带上了怜悯，甚至连坐在於菟身边的她也被一起带了进去。
他们看於菟的眼神，就与湛子晗的师妹看她一样。
那种居高临下，仿佛在看两只注定卑微，注定失败的蝼蚁一样。
韶黎不悦。
“各大门派的基础心法各有各的玄妙，”用一声假咳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单教习继续解说，“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什么心法，练气弟子都是要将经脉打通。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十二经别、十五络脉、十二经筋，全部打通即为练气圆满。”
“照教习的说法，难道还有不从十二经脉开始修炼的心法？”底下又有人问到。
“体修门派并不依从经络顺序，多是由外及内修炼，”单教习想也不想就回答，显然是不止一次被问到，“剑修与体修类似，但是顺序却是看心法招数，各家都有不同。还有符修，甚至会特意选择先将手掌上的穴位入道，而不是依从经脉顺序……”
问答间一个时辰过去，单教习宣布下课。
底下坐的人各自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却没人过来搭理於菟和韶黎。没多大会功夫，林间空地里就只剩下了小姑娘和她。
“对，对不起，因为我是五灵根……”小姑娘说到五灵根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他们是看不上我，是，是我连累你了。”
“我不认识他们。”除了讲课的单恬韶黎曾经见过一面，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
“我家，我家是山门镇上卖符纸草的。”小姑娘低着头，“阿娘生了弟弟以后，阿爹说多认识几个仙师能帮上家里的生意，所以……”她抬起头看着她，眼圈发红，“所以他使了钱把我送进来做服侍仙师的杂役。可，可是没想到入门的时候测出来我有灵根……”只可惜无论她怎么擦，泪水还是不停地啪嗒啪嗒往下掉，“阿爹，阿爹可高兴了，他叫我努力学仙法，说弟弟将来都指望我照顾了。但是我，我……我后来才知道我只是个五灵根，我一辈子都会是这样，我学不了多少法术，阿爹还不让我回去……”
空荡荡的林子里，回响起小姑娘轻轻的抽泣声。
韶黎理解不了为什么於菟的爹不许她回去，可瞧着这个圆脸的孩子哭得眼泪一道鼻涕一道的也不由得有点心软。虽然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学不会也不要紧，我教你打猎，不会饿死的。”
於菟一愣，抬起脸，拿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她，“真的？”
“嗯。”韶黎点了点头。
於菟顿时破涕而笑，“韶师妹，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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