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韶黎离开了西岬。
想想白狐那样的大妖被抓住之后还磋磨成那副惨样,再想想她当成自家妹妹看的毛团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在风狼山谷时都是她抱进抱出的。
它受到鞭打之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来?
而更令她忧惧的一点是,毛团是不会离开风狼山谷的。
如果毛团在青陇坊市,那其他的……
瞬间韶黎只觉得无穷恶意化为黑暗将她吞噬下去。她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完全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韶黎?”一道熟悉的嗓音突然响起,“起这么早?”
韶黎勉强自己抬头去看,却见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膳堂来,而叫她名字的就是在膳堂做饭的周大娘。
现下天色还没全亮,所以膳堂里除了正在做朝食的周大娘外几乎没有什么人。
周大娘本来正在木盆里洗菜,抬头看了一眼韶黎之后,她起身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快步走到韶黎身边。她拉住韶黎的手把她朝桌边的椅子上带,让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然后柔声问道:“怎么了?”
韶黎抿了下唇,抬头看向周大娘。
周大娘气息杂浊,额头眼角都是皱纹,一双眼睛也已经不再清澈,唯独眼神却很熟悉,熟悉到她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想阿姆了,我想回家……”
周大娘闻言松了口气,笑道:“想家了啊。”
她回头看了看,说了句“等会”,然后转身去拿了几样东西过来放在韶黎面前。
热豆浆,煮鸡蛋,还有三只刚蒸好的大包子。
“来,先吃。”周大娘笑眯眯地把一盘子朝食朝她面前一推,“饿着肚子心里就更难受了。山药粥还得再过会,不够我去给你下面条。”
韶黎完全不觉得饿,但是习惯了看见任何食物都要狼吞虎咽塞下肚的日子,她还是把包子拿到了手里,然后咬了一口暄软白胖的包子。
周大娘做饭的手艺,实在比她家只会把所有东西一锅煮成糊的阿姆好太多了。
“想家了就回去嘛。”周大娘看她开始吃了,就柔声劝说,“成了太微宗的弟子,爷娘还是要的,去弟子堂那边说一声,看看有谁会去你家那边,捎你一程就好了。”
周大娘只是个平凡的妇人。她不懂修炼,不懂剑术,不懂阵法炼器,在太微宗里所有人都追求和重视的东西,她全部都不会。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给还没有辟谷的小弟子们做饭。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让韶黎觉得很放松。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韶黎甚至都没想过在周大娘面前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
“怎么会……”周大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显然有些猜想,于是再看向韶黎的时候,眼神里带出了些怜悯。
“我不听阿姆的话,去爬族地边上的大树,然后叫蛇妖抓走了。”
韶黎用力咬下一口包子。
她讨厌那时候的自己。
阿姆千叮万嘱,说不能离开族地;山谷里的大人们都说,离开族地会有危险;她却自作聪明地找了一条理由,说什么“树冠有一大半伸进山谷方向,就不算是外边的树”。
结果呢?
“蛇妖?”周大娘倒吸一口冷气。她上下看看韶黎,一边拍拍自己的胸口,“还好没事。”
韶黎恨恨地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自己嘴里。如果蛇妖在她面前,她恨不得扑上去生啃了它。虽然湛子晗说,是她拿着的弟子玉牌察觉她处于危险中所以发动匿踪千里将她远远送走,可要不是蛇妖偷摸跑到风狼山谷边,她能遇上这种事?
“那后来呢?”周大娘说,“就遇上咱们太微宗的人,然后来了这里?”
“没有,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待了很久。”韶黎说,“是我救下了湛子晗,然后他才答应我帮我找我家在哪里。”
周大娘一脸心疼地看着韶黎,却对“湛子晗”这个名字毫无任何反应。倒是韶黎背后传来“当”的一声,仿佛是谁的勺子掉进餐盘。因为这里是膳堂,在韶黎与周大娘说话时陆陆续续有人来用朝食,所以韶黎也没在意。
“可真是苦了你了。”周大娘说,“怪不得刚来的时候那么瘦,我还以为……”她看韶黎吃完了包子,就把煮鸡蛋的壳剥了一半塞到韶黎手里。
韶黎闷闷不乐地接过煮鸡蛋。
周大娘看着韶黎,想要劝慰几句,“孩子你放心,太微宗都是好人,他们会帮你……”
韶黎一顿。
莫名地,白狐遍体鳞伤躺在地上的画面再一次鲜明起来。她眸色微沉,抬眼看向周大娘,“太微宗都是好人?”她的嗓音,几乎是有些尖刻的。
周大娘一噎,她嘴巴微张,居然没有立时说出话来。
韶黎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周大娘不可能是让白狐遍体鳞伤的人。
她垂下眼睛,再度默默地吃起鸡蛋来。
“是好人还是坏人……”周大娘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轻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转过来,“有时候还真是很难说的。“
韶黎皱眉,直盯着她看。
周大娘显然是看明白了韶黎的疑惑。她看着韶黎,笑了笑,“我从小在寨子里长大,我阿爹是寨子的头领。寨子里男女老少都尊敬他,说他是一个公平和勇猛的好头领。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他一直都很疼我。”即使周大娘已经是个满面皱纹的老妇,说起过去的时光却还是忍不住微笑。
接下来,虽然周大娘的嘴角还是勾着,可眼神里的笑意却淡了下去。“十六岁的时候我在路上救了一个男人。十七岁嫁给他的喜宴当天,他带着官兵杀进我们寨子里……”周大娘眼神飘远了一瞬,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她停顿了好一会才能继续,“他说他是县衙的教头,阿爹是土匪,他要替天行道。后来我遇到的所有人,都说我阿爹是土匪,是罪有应得,而他是英雄,是不拘小节的大丈夫。”
“但是你觉得他不是好人。”
似乎是因为被人戳破了心事,她的表情里起先是尴尬和意外,但最终还是变成了如释重负,“对,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所以……”
韶黎若有所思。
“所以,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周大娘来了个完全出乎韶黎意外的答案,叫韶黎瞪圆了眼睛,然后惹笑了周大娘。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这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哪里就会想法都一样。年纪大了以后自然就能想通了。”周大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另一只包子塞进韶黎手里,“你现在就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你胳膊腿瘦得跟柴火棍一样,你想想你阿姆看见你会不会心疼?”
韶黎眨了眨眼,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自己该说什么。
“小孩子就该多吃点,”周大娘又把装了豆浆的碗塞到韶黎另一只手里,“结结实实的才好。来,多吃点。”
阿姆会不会心疼……
会的吧。
除了她薅毛团的毛以外,阿姆就没有高声跟她说话过。
韶黎咬了一口包子。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韶黎抬眼看了看周大娘。
她眼角都是皱纹,她的十六七岁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遇到过那么多人,每个人都跟她的想法不一样,但到了现在她还是觉得那个人不是好人。
所以,她又为什么要去想为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在吐气的时候,觉得自己把什么沉重的东西也一起呼了出去。
瞬间整个身体都轻松畅快起来。
她要回家。
毛团是她的妹妹,她要把她找回来。
甚至那只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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