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天际染成一片桔红色,血雾一样倾洒下来,云像块被血水泡过的破布,低低地压在荒谷尽头的断崖上。
沈玄清缩在谷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怀里揣着半块今早从流民堆里抢来的硬饼。饼渣硌得喉咙发紧,他却不敢大口嚼——谷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从南边逃来的,从北边被赶过来的,像一群被驱赶的野狗,眼神里全是饿疯了的绿光。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西边那座开阳山,地又裂开了缝。” 不远处两个流民在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沈玄清耳朵里,“有人看见亮得吓人的光,还有东西从缝里冒出来,融穿了好几个山头呢……”
“胡扯什么!”另一个人啐了口,“怕不是又是什么修士打架吧?前几年在青岩城,不就有两个仙师动了手,毁了半座城?”
沈玄清把脑袋埋得更低。他不信什么神仙,只信饿肚子的滋味。爹娘死在流火里,他跟着人流跑了大半年,才束发的他,见过城池在一夜之间变成火海,见过好好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地裂吞进地底里,见过被烧的黢黑的尸体。修士?那是天上飘着的影子,在他眼里重要的便是能苟活图饱,性命安稳。
直到后半夜,大地突然开始发抖。不是那种轻微的震颤,是像被一只巨手攥住,狠狠摇晃的疯狂。老槐树发出“嘎吱”的哀鸣,树根处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沈玄清猛地爬起来,往悬崖俯瞰——见远处的群山真的裂了,不是一道,是无数道,像碎裂的琉璃,缝隙里翻涌着红金的流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吼啸。
“是地裂开了!地裂了啊!” 谷里炸开成片的哭喊。有人被突然滚落的山石掩埋,有人慌不择路地往谷外跑,却被从地底喷溅上来的、滚烫的赤金色流体拦住——那东西像活的火蛇,沾到草就烧,碰到石头就把石头熔成一滩泥,还带着股腥甜又灼人的气。
沈玄清被一股推力搡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血顺着眼角流下来。他看见不远处,一道赤金色的“流火”正蜿蜒着朝自己这边爬来,所过之处,地面滋滋作响,冒出黑烟。
他想爬,腿却软得像面条。绝望像冰冷的水,从脚底瞬间淹到头顶。这就是要死了吗?和爹娘一样,和那些路边的尸体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荒谷里?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女声穿透了混乱的哭喊和尖啸:“凝神!勿动!”
沈玄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下一瞬,一片淡蓝色的光幕笼罩住他,那光幕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隔绝了外面的灼热。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血色视线,看见一个穿着纯黑长袍的女子站在他面前。
她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手里握着一柄莹白的玉剑,剑尖垂在地上,正不断有细碎的冰晶顺着剑身滑落,冻结了那道快要爬到脚边的赤金色流火。她的侧脸在裂隙的白光和流火的金芒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还低头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轻轻说了句:“别怕,跟着我。”
大地还在震,地面还在裂,赤金色的流火在她身后灼烧出一片焦土。但那一刻,沈玄清突然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
……
沈玄清后来才知道,这场灾,叫“地涌煞劫”,两位高阶修士在开阳山激战,无意间触动了上古遗留的护山大阵,阵法失控后释放出大量空间裂隙和能量乱流,撕裂大地、吞噬生灵,连修士自身都难以控制。那些烫人的流火,是地底下的“灵脉”断了,在发疯;他后来更知道,这个救了他的女子,是苍衡派的女掌门——越宁。
越宁解下肩头的外袍,抬手一抖,那些黑褐色的硬块簌簌坠落——是冷却后的流火渣,凝固成不规则的小块,衣边角还带着灼烧后的焦黑。
她却毫不在意,反手将袍子内里翻了出来——内里是未染尘的素绸。随即取过斜倚在墙角的玉剑,半截剑身滑出鞘,素绸面顺着剑刃缓缓擦过,寒光映得沈玄清眼底亮了亮。
她指尖稳得很,仿佛方才穿过的不是灼热的流火区,只是淋了一场寻常的雨。
“越娘娘,你为何来我们这里?”少年沈玄清灰扑扑的脸仰望着她,又低头瞄了越宁的玉剑。剑穗上的银铃被穿堂风拂得轻响。
就是这把玉剑刚刚挥出冰晶救了他们一群人。顿时他眼里闪出一道光,有一种被狠狠攫住心神的炽热。
越宁微微笑,依旧轻抚着剑身,但却没有了执剑的凛冽,“因为我的使命就是护你们安宁呀,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
“我爹娘?就是被流火……没躲过去。” 语气像在说别人的事,眼角却悄悄垂了下去,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不过他再次抬眼时,眼底已没了半分沉郁,反而弯了弯唇角,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名字:“我叫沈玄清。”
说到这三个字,他笑纹深了些,带着点回味的意思,“爹娘说,‘玄’是盼着心明眼亮,看得清事;‘清’呢,是想让我活得干净,不沾那些龌龊。他们盼我心明眼亮,盼我干净度日,不过我却没遂他们的愿,前阵子为了换口吃的,还跟人抢过半个窝头。”
他说着,忽然低头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像是在说什么得意事,“不过也没差啦,活着总比什么都强,是吧?”
少年的袖口磨得发毛,露出半截细瘦的手腕。听见少年那句“没遂他们的愿”,正擦剑的外袍猛地顿在剑脊上。
她抬眼时,鬓边的玉簪随着动作轻晃,平日里审视弟子时锐利的目光,此刻竟软了几分。望着少年手背上被流火灼烧未愈的疤,那道灼伤太刺眼。
让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在苍衡派后山习武,身边总围着师弟师妹,练剑时被木剑划道浅痕都要噘着嘴找她撒娇,手背上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连冻疮都没生过。他不知道山脚下的石头有多硌脚,不知道流火能把人的皮肉烧得黏在骨头上,更不知道失去爹娘的孩子,连哭都要忍着声音。
“过来。”越宁突然沈玄清招手,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些清凉的药膏,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药膏触到灼伤处时,沈玄清疼得瑟缩了一下,却死死抿着唇,没发出半点声。
“疼就说。”越宁的动作放轻了些,指尖的凉意透过药膏传过去,“忍着做什么。”
沈玄清的睫毛颤了颤,低声道:“不疼。”
越宁喉间微微发紧:“玄清这名字,配得上你这份性子。”
越宁替沈玄清上完最后一层药膏,指尖无意间触到他手背上未褪尽的灼痕,动作忽然顿了顿。
山风卷着远处的哭喊声掠过,她望着沈玄清攥得发白的指节,忽然轻声道:“我有个儿子,今年十六了,比你大一岁。”
沈玄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他从没听过掌门提起家人,在他心里,越宁就像山巅的冰雪,清冷又孤高,仿佛生来就该站在那里,为所有人遮风挡雨。
“他在苍衡派后山习武。”越宁的目光望向云雾深处,那里是苍衡山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暖意,“性子野,总爱偷溜下山摸鱼,上次还被他师父罚抄了一百遍门规。”
她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那只润白色的玉镯。“出来前,他还缠着我,说要跟来,说要亲手教训这些毁阵的修士。”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很轻,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我没让他来。”
沈玄清捏着空瓷瓶,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该在阳光下练剑,该和师弟们争谁的剑法更厉害,该偶尔犯点错被师父骂。”越宁的目光落回他脸上,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些微的湿润,“而不是在这里,看流火烧家,看地裂吞人,看这些本该护着天地秩序的修士,把人命当草芥。”
她抬手,像是想摸摸他的头,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来,是想替他们挡住这些。等收拾了这两个恶人,我就能回去了。”
“回去……看他练剑吗?”沈玄清的声音有些发涩。
“嗯。”越宁点头,眼底的暖意更浓了些,“他总说我偏心,护着山脚下的凡人多过护着他。其实我是想啊,等这世道干净些了,他再长大些,就能懂——能安安稳稳站在阳光下练剑,不必担心背后有流火袭来,是多大的福气。”
她转身望向山裂的方向,刚才那点柔软瞬间被冷厉取代:“所以,这些人必须收拾。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我儿,让你,让所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能好好长大。”
沈玄清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手背上的药膏好像渗进了骨子里,暖得发烫。原来护着他们的人,心里也装着牵挂;原来站在最前面的人,也盼着能早点回家。
他攥紧了拳头,在心里悄悄说:等我长大了,也帮越娘娘护着师哥,护着这山,让你能早点回去。
地动的余波还在让地面微微发颤,刚凝固的流火表层结了黑壳,底下仍有暗红的光在流动。越宁收了剑转身望着远处山崩的缺口,那里曾是护山大阵最稳固的阵眼所在。
幸存的流民缩在她布下的冰幕余韵中,依旧陷在劫后余生的怔忡里,有人瘫坐在地哭,有人抱着亲人的尸体发傻。越宁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荒谷,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护着沈玄清时多了几分掌门人的威严:
“裂穹已合,流火暂封。”
一句话落地,哭声和抽气声竟都弱了几分。众人抬眼望她,眼里有惊惧,有茫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有人抱着孩子发抖:“越掌门……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地,怎么就裂开了?”
她指尖划过被震碎的岩壁,那里还残留着两道相冲的灵力余波,一道炽烈如焚,一道阴寒似冰。
“是后山的‘凝岳阵’破了。”她直言不讳,目光扫过众人惊惧的脸,“方才两位修士在此争斗,灵力冲垮了阵眼——那阵法本是锁着地底灵脉的,如今锁扣断了,岩浆才会涌上来。”
“修、修士?”有老者颤声问,“就是那些飞天遁地的仙师?他们打架,要我们陪葬吗?”
越宁的唇线抿得紧了些,玉簪下的发丝微乱:“是他们失了分寸。”她没多辩解,只是抬手指向西北方,“凝岳阵虽破,但我已用‘玄冰符’暂时冻住了流火源头。三日内,苍衡派会遣弟子来重布临时法阵,先稳住这处裂口。”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受伤的人身上,声音稍缓:“谷东侧有活水,未受流火污染。伤重者先去那边清洗包扎,我已在溪边布下净灵阵,可避余毒。”
有人颤抖着开口:“越、越掌门……这、这灾祸还会来吗?我们……我们往哪儿去?”
越宁看向说话的老者,玉簪束着的发丝垂落肩头,神色虽淡,却让人莫名安心:“苍衡山暂开山门西侧,容流离者暂避。三日后,随我派弟子同行即可。”
她没说太多安慰的话,也没许什么虚无的承诺,只是将事情一件件说清楚,条理分明,像在山门里布置一场寻常的试炼。可这番话落在幸存者耳里,却比任何宽宥都管用——至少,知道了该往哪里走,知道了暂时不会再被那滚烫的流火追着烧。
有人迟疑:“越掌门……那打架的修士,就、就不管了吗?”
越宁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天道自有公论。待此处安稳,我会去寻他们论个明白。”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眼下,先顾活人。”
她转身走向岩浆凝固的边缘,指尖弹出几道淡青色的符纸,符纸贴在黑壳上,瞬间化作细密的纹路,将那些蠢蠢欲动的暗红光芒死死锁在底下。“跟着我走,沿着溪边的青石路,莫碰那些发黑的石头——那是流火凝的,还烫着。”
流民们互相搀扶着起身,看着她素黑的背影走在最前面,袍角扫过焦土,留下浅浅的痕迹。有人小声议论:“原来苍衡派掌门也会管我们这些草民……”
越宁像是没听见,只是脚步不停。只有她自己知道,凝岳阵是开山祖师爷留下的根基,如今被人在自家地界上打坏,这笔账,她迟早要算。但此刻,身后跟着的这些脚步虚浮的流民,比什么都重要。
沈玄清攥着被风吹得发皱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他就跟在在流民堆里,个子还没长开,得踮着脚才能看清前方。越掌门的袖摆沾着泥污,正背对着他与弟子交代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天光下透着冷玉般的质感。
沈玄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她脸上——那是双极美的桃花杏仁眼,眼尾微微上挑,像含着层未化的春雪,冷冽里藏着说不清的柔和。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时,他忽然看清了,越娘娘右眼的眼球正中下方,有颗极小的痣,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时隐时现,像落进雪地里的一点朱砂。可她说话时,声音里没有半分抖,望向阵眼的眼神,比山巅的积雪还要稳。
方才地裂时的轰鸣还在耳边响,流火翻涌的热浪仿佛还燎着脸颊。他亲眼看见那道素黑身影逆着人流冲上去,冰幕升起的瞬间,连天空都好像被冻住了。那时他才懂,“护山”从来不是刻在石碑上的规矩,是有人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道闸。
沈玄清悄悄挺直了脊背。风卷着灰烬掠过他的脸颊,他忽然抬手抹了把脸,不知什么时候湿了眼眶。再抬眼时,望着越娘娘的那双少年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亮起来,像被火种点燃的星子,烧得格外烫。
他想,他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掌门”这两个字,是为了将来某一天,当山摇地动时,当他也能站在最前面,让身后的人,也能有处可依——自己的爹娘就能被救活。
越宁安抚好流民,转身时指尖在袖中捏碎了一枚传讯符。符纸化作金粉飘散的瞬间,她望向西北方——那里残留着两道尚未散尽的灵力,一道带着焚山煮海的炽烈,正是流火门的路数,另一道则裹着蚀骨的阴寒,倒像是断魂谷的手笔。
“流火门的烈阳君,断魂谷的墨夫人。”她低声念出两个名字,眉峰微蹙。
这两人一个修火灵根,以暴烈闻名,三年前曾因争夺一处灵脉,放火烧了三座凡人村落;一个练阴煞术,能引怨气为己用,传闻她的法器“锁魂铃”里,不知困着多少生魂。按说正邪两道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竟一同出现在苍衡山境,还在护山大阵旁动手,显然是故意的。
“越掌门,要追吗?”身后的弟子握紧了剑。
越宁刚点头,就见人群里挤出来个瘦小的身影。沈玄清跑得急,布鞋上沾着泥,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却梗着脖子道:“我也去。”
越宁皱眉:“你去做什么?”
“他们用流火术。”沈玄清的声音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爹娘……就是被流火烧死的。”
他没说那天的细节——冲天的火光把半边天都烧红了,爹娘把他塞进地窖时,后背的衣裳已经燃了起来。他躲在暗处,亲眼看见穿流火门服饰的修士站在火场前冷笑,任由哭喊声被噼啪的火焰吞没。那时他以为这仇这辈子都报不了,直到刚才看见越宁挡在熔浆前的背影,忽然就生出了一股不管不顾的勇气。
“你没有灵力,去了只是添乱。”越宁的语气冷了几分。
“我不怕!”沈玄清猛地抬头,眼里的光亮得惊人,“我能认路,能帮你看方向,哪怕只是……只是帮你递块石头也好。”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一想到那两道灵力里藏着的火,胸腔就像被烧着了一样疼。
越宁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她的身世——父母双亡,籍贯是三年前被流火门焚毁的清溪村。她沉默片刻,从手上解下那枚玉镯:“戴着这个,能挡一次火攻。跟紧我,不许乱跑。”
沈玄清接过玉镯时,指尖都在抖。玉镯是温的,像越娘娘方才挡在他身前时,那道隔着人群传来的、让人安心的气息。他攥紧玉镯,望着越宁转身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夜晚,好像第一次透进了光。
远处,烈阳君的狂笑声隐约传来,混着墨夫人的铃音,像催命的鼓点。越宁足尖一点,率先掠了出去,沈玄清咬着牙,拼尽全力跟在后面,哪怕跑得气喘吁吁,也没敢落下半步。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很弱,但只要能再靠近那团火一点,再靠近那个能劈开黑暗的身影一点,总有一天,他能亲手掐灭那些焚尽家园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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