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未深的小麻雀跳在枝头上，轻啄羽毛。
倏地，一阵风声夹着穿云之势，两颗瓜籽精准无比，一前一后，打在麻雀的小脑瓜上，“咚咚”两声后，小麻雀直直倒地。
农舍三三两两地分散，青黄稻田平铺展开，高低错落，垄间，一群半大孩子围在少女身边拍掌喝彩，双眼崇拜，兴奋地又蹦又跳。
“哇！姐姐！你好厉害！”
“又打中了！次次都中！”
“我想学我想学！”
“姐姐，你就教我们吧！求求你了。”
少女身材高挑，衣身补缀烂衫，长发茂密未束，卷成一蓬秋草，额前厚发盖过眉眼，叫人看不清长相，细风吹动，发下黑睛隐隐发亮。
江心单手提着刚从田里摘的一大串甜瓜，嘴里嚼着孩子们“孝敬”的肉干，含糊不清道：“可以啊，教你们没问题，但是得交学费。”
“姐姐，你要什么？”小童真诚发问。
“鸡，要肥的。”
一番“倾囊相授”后，日头高悬，已至正午，江心满意地拎着一只孩子们偷偷从家中鸡圈里抓来的肥鸡，满载而归。
孩子们痴痴望着她大步离去的背影，齐声问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江心头也不回，将那串沉甸甸的瓜挂在脖子上，空出只手与他们挥别，声音响亮：“明日吧。”
要是她明日还想吃鸡的话。
寻了处靠水的地方，江心捡拾干柴，取出火折子一燃，火苗窜起，点在柴堆上。火光映照下，她熟练地杀鸡剥毛，麻利地将整鸡串在削好的粗树枝上，再架在火上炙烤。油脂滴落在火中，“滋啦”作响，鸡皮被炙烤得焦香油润，她忍不住咽口水，使劲嗅了嗅。
风卷残云般吃饱喝足后，她打了个饱嗝，抹了抹油光水亮的嘴唇，运着轻功，身形如风，一路向山上掠去。
此处名为秀台山，山上有一座普怀寺，整座寺庙依山叠起，古朴庄严，乃是一座千年古刹，平日里香火鼎盛。
此时松风阵阵，带来山林清气，江心大摇大摆迈入山门，见一熟悉身影正在扫地。
小僧抬头，目光澄澈，面容清俊。
小僧法名慧觉，他一看是这混球回来了，眉毛不自觉跳了一下，赶忙停下手上的活，说道：“你回来地正好，方丈找你呢。”
江心不解：“他找我干嘛？”
慧觉只管催促：“不知，你快去吧，莫要让方丈等着了。”
江心只好朝方丈禅房去，她扬步时带风而起，满身的破烂布条好似狂魔作乱，张牙舞爪。
慧觉无奈摇头，江心在寺中住了十一年有余，平日颇受方丈宠爱，又不是穿不起像样的衣裳，但她不爱绫罗绸缎，偏爱粗布麻葛，还故意将衣服做烂做旧，剪成碎布条子，再打上补丁，每日披头散发，整得脑袋毛茸茸的，扬言如此才有风度。
真是怪哉！怪哉！
“小慧觉，接着！”江心人已走出老远，突然间转身回头，手上一抓一扬，一只甜瓜便落进慧觉怀中。
“这瓜保甜，哈哈哈哈哈！”
慧觉不知她为何心情大好，抱着瓜，嘴角默默跟着弯了起来。
江心夸张的笑声毫不避讳地传入方丈禅房。
烛火凝滞，静室空寂，自有万法流转，静缘方丈本在打坐参禅，听到这毫无规矩的声音，他长长一吁，认输般泄了功力。
佛门是清净地，规矩繁多，尤其忌讳大声喧哗，教导了江心无数次，显然，这人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幸好她大多时间在外边晃悠，不然教坏小沙弥不说，这寺里积攒了千年的清誉，怕是迟早要被她败光。
“老秃子，有事找我？”江心一把推开房门，探了个头朝里望。
房里盘腿坐着个瘦削的老僧，面容如老松，沟壑纵横，双目似古井，天真无波，静默如山岳，气息绵长，俨然高人模样，正是静缘方丈。
静缘方丈眼皮抬了抬，对着那个探进来的脑袋，又是一叹：“进来吧。”
江心这才大大咧咧地入内。她后脚刚收进屋，静缘方丈便轻轻一挥僧袖，无形气劲惊起门外落叶，房门啪地合上，严丝合缝。
这方丈禅房，江心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早就失去了新鲜感，她径直走到方丈对面，一屁股坐下，等着对方开口。
静缘方丈刚要说话，鼻子却忽然翕动几下，他眉头微微皱起，血腥味如同疯马，猛地窜进鼻子里，还混着烤肉的焦香，老和尚胃里翻腾，没忍住喉头滚动，干哕一声。
江心见状，还以为他身体不适，赶忙上前查看，“老秃子，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一凑近，腥味更浓，静缘方丈脸色一变，又是一哕。
江心愣神间，被他一拂袖推到最远的墙角处，她抓起衣服用力嗅了嗅，却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她靠着墙角故作哀怨，抹泪道：“你这样好伤人。”
静缘方丈连忙屏息，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沉声问道：“你刚杀生了？”
“怎么，你也想尝尝？”江心咂咂嘴。
她满脸回味，好心道：“下回给你留个腿？”
静缘方丈：“……”
见他不说话，江心道：“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呢！就咱们偷偷吃！”
静缘方丈嘴角抽动，无可奈何，摆摆手道：“罢了……说回正事，你不是一直吵着要下山吗？”
江心眼睛一亮，身形立刻板正，凑上前去：“是啊！你肯放我走了？”
“若是你愿意帮我个小忙，我便放你下山去。”
江心的父亲，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大侠——“碧崖金鸢”江万里，传闻他一身轻功出神入化，踏雪无痕，登萍涉水，天下莫有能及。
十一年前，江万里凭借着与静缘方丈的浅薄交情，和自己与生俱来的厚实脸皮，带着江心死乞白赖地在寺中住下。
但就在两年前，他却突然不告而别，独留下江心一人。临走前，他曾给静缘方丈留下一封信，信中除了长篇废话，还特意交代：务必等江心年满十八，方可放她下山自行闯荡。
江心如今已满十六岁，只要再熬两年便能下山。
此时听到老秃子松口，江心反而眉头一蹙，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静缘方丈此人，虽不过分古板，对自己也宽容，但原则性还是很强的，这次竟然愿意提前放她走，不会是挖了什么坑等她跳吧？
“这忙……有多小？”她试探道。
“对你来说，确实是小忙。”静缘方丈微微一笑，好似笃定江心不会拒绝，“而且，这件事，整个寺中只有你能做，也非得要你做。”
静缘方丈说完，起身走到墙边，在某个不起眼的暗格里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样式古朴的木匣递给她。
“我要你去一趟扫雪山庄，帮我把这件东西亲手交给‘未亡人’。”
江心恍然大悟，难怪找上她，还说什么“非得”“只能”，敢情是看中了她的脚程，让她跑腿。
作为江万里的女儿，她平日虽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她修炼老江家祖传心法“风马诀”，是一日也不曾怠慢过。她如今的步法虽远不如江万里那般缥缈无踪，但比之江湖上绝大多数人，那是绰绰有余，快得不是一星半点。
对她而言，送个东西，确实不算什么难事。听她父亲说，若能将风马诀修习至大圆满，便可以达到自在如风的无我之境，届时，心意所至身亦随之，天南地北任我遨游，山河湖海随性去留。
想到此处，江心心头火热，当即爽快答应：“成交！”
她伸手接过木匣，顺手便往自己怀里塞。就在木匣贴近胸口的一刹那，她猛地感觉后颈一麻，随即眼前一黑，意识迅速抽离，身体软倒在地。
……
等她再次睁开眼，还是在方丈禅房中，只不过窗外天色昏暗，已是酉时了。
可恶！这老秃子居然趁她不备搞偷袭！
江心揉着还有些发麻的后颈，心中将静缘方丈痛骂了不下百遍。不过奇怪的是，她在地板上躺了一下午，身体非但不僵硬，反而隐隐发热，一股暖流经过丹田，缓缓流转，充盈了经脉，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畅轻盈，似乎功力也有了些许精进。
江心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嘀咕：不愧是方丈的禅房，竟然连地板也这么养人，早知道平日里也多来躺躺了。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浑身精力充沛，正是找静缘方丈算账的好时候！
一出门，恰好遇上了游荡的慧觉。
“小慧觉！”江心一把拉住他：“你看到老秃子了吗？”
慧觉闻言不禁滴汗，整个普怀寺，敢这么称呼方丈的，也就眼前这么一位了。
一刻钟前，静缘方丈让他蹲守在这，等江心醒来后催其离去，想起方丈的吩咐，便说：“方丈交代过了，你醒后自行下山即可，不必再去寻他。”
江心一路走一路想，这是什么个意思？难道是怕被她报复，所以偷偷躲起来了？不管了，她冷哼一声，反正能下山就行，这笔账，下次回来的时候再找他算！
清风过岗，黄昏斜影，江心挎着她那个破布包，站在通往山下的石阶最高处，最后回望一眼暮色中的普怀寺，耳际忽闻梵天之响，伴着钟鼓赞歌，似真似幻，静立独听良久后，一切渐平渐息。
她转身迈步下山。
静缘方丈站在在不远的山门处，身旁跟着慧觉，这里地形开阔，视野极佳，正好能看到那逐渐远处离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下山的拐角处。
静缘方丈望着远方，久久不语，神色复杂难明。
慧觉忍不住问道：“方丈，为何不见她一面？”
静缘方丈双颊微微凹陷，似乎更瘦了，他双手合十，声音平缓如静湖：“晨露缀网时似璎珞垂珠，正午便蒸作空花幻影，何必多添泡影断丝。”
慧觉似懂非懂，低下头不再多问。
“慧觉，你也该收拾收拾，早日下山去了。”静缘方丈留下这句话后，淡淡离去了。
慧觉不语，只是双膝跪地，朝他离去的方向重重一叩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