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粮仓霉变案的阴影尚未散去,李贵蹊跷中毒身亡的寒意仍萦绕在谢辞风心头。相府书房内,气氛比窗外深冬的暮色更加凝重。赵廉星夜兼程带回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砸下。
“相爷,第一批问题粮草已被下官截停于三百里外的黑石驿!” 赵廉脸上带着疲惫与后怕,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正如相爷所料,霉变掺沙极其严重!下官已按相爷吩咐,就地封存!并会同黑石驿守将,即刻抄没了随行押粮官、以及霸州仓涉事数名小吏的全部家产,变卖所得,加上驿仓部分存粮,勉强凑齐了一批堪用的粮食,已由可靠兵丁押送,换道急运朔风!”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但……霸州仓大使李贵的家产,已被提前转移一空!宅院地契虽在,内里却空空如也!其家眷……也早已不知去向!显然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做了手脚!”
谢辞风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李贵一死,他就料到对方会断尾求生,清理痕迹。怀中的玄铁令牌贴着肌肤,冰冷依旧,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皇帝给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更深、更粘稠的黑暗。
“辛苦你了。” 谢辞风的声音平静无波,“截粮、抄家、换粮,这几步,你做得很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朔风前线,或许能因此争得一线喘息之机。”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李贵家产转移,家眷失踪,恰恰证明我们捅到了痛处!对方慌了!通州那边,秦玏可有进展?”
赵廉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秦大人处境艰难。通州知府王守仁态度强硬,咬死程序瑕疵,拒绝配合彻底盘查仓廒。都察院内部……似乎也有杂音,认为秦大人行事过于激进,有构陷之嫌。而且,王守仁已联合数名官员,正式上本弹劾秦大人滥用职权、逼死朝廷命官(指李贵),扰乱粮道!”
弹劾秦玏……谢辞风眼中寒光一闪。这是要将水彻底搅浑,将查案者打成破坏者!对方反扑的力度,比他预想的更凶猛、更无耻!
“弹劾的奏本,陛下那里……” 谢辞风问道。
“据宫里的消息,” 赵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陛下留中未发,但……也未申斥王守仁等人。高公公那边……没有任何表示。”
留中不发……谢辞风的心缓缓下沉。这不是默许,也不是支持,而是帝王最冷酷的观望。皇帝在等,等这场风暴的走向,等哪一方露出更大的破绽,或者……等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烛火噼啪的微响。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着谢辞风。前方朔风城命悬一线,后方粮道贪腐横行,查案阻力重重,皇帝隔岸观火,段柏临的滔天怒火随时可能降临……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四周皆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相爷,还有一事……” 赵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下官在黑石驿截粮时,遇到一位自称是朔风城守军派出的信使,因伤滞留驿站。他……他带了些朔风城的情况。” 赵廉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将一份沾着血污、字迹潦草的布条递给谢辞风。
谢辞风展开布条,上面是朔风守将赵振武的亲笔,字迹因虚弱而颤抖,却力透纸背,述说着城中断粮多日、将士以冰雪充饥的惨状,以及段柏临率援军及时赶到、血战退敌的经过。信的末尾,提到了一件事:
“……大帅至,携粮,然米霉变掺沙,不堪食用。大帅震怒,当众斩押粮官,焚霉粮。然……大帅亲取袋中劣米,与将士同食!言:‘粮草,本帅用命去抢!朔风城,不能丢!’三军感泣,誓死守城……”
谢辞风的目光死死定格在“大帅亲取袋中劣米,与将士同食”那几行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布条捏碎。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上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震惊,难以置信——段柏临那样骄傲、冷酷、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竟会做出如此举动?
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那劣米,正是源于他未能彻底肃清的贪腐!是他间接将这些毒物送到了浴血将士的口中!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悸动——为将者,与士卒同甘共苦,这份担当,超乎了他对段柏临的认知。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风雪呼号的朔风城下,一身血污的段柏临,抓起那掺着沙土、散发着霉味的米粒,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然后对着饥饿绝望的士兵嘶吼:“就吃这个!本帅和你们,一起吃!”
这画面带来的冲击,远比段柏临在朝堂上任何一次凌厉的质问或恶毒的讥讽,都更猛烈地撞击着谢辞风的心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段柏临的冷酷之下,或许并非全然是野心和杀伐,还有一种属于军人的、近乎本能的、对麾下士卒的责任与……护短?
但这份悸动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和冰冷的现实取代。段柏临此举固然悲壮,可暂时凝聚的军心,又能支撑多久?没有真正可靠的粮草补给,朔风城依旧是死地!而段柏临心中那因霉粮而燃起的滔天怒火,恐怕已将他谢辞风彻底钉在了“祸国罪魁”的耻辱柱上!待他班师回朝之日,必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清算!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谢忠刻意提高的通禀声,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相爷,户部沈侍郎求见!”
沈明渊?谢辞风眼神微凝。户部右侍郎沈明渊,是朝中有名的“清流”,平素以刚正不阿、不结党营私自诩,与周浚等人泾渭分明。他此刻突然来访,意欲何为?
“请沈侍郎书房叙话。” 谢辞风迅速将布条收入袖中,脸上恢复平日的沉静。
沈明渊很快走了进来。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光芒。他并未过多寒暄,落座后便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懑:
“谢相!下官此来,实乃忧心如焚,不吐不快!”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谢辞风,“霸州粮案,朝野震动!然下官观近日风向,竟有宵小之辈颠倒黑白,混淆视听!那通州知府王守仁,不思己过,反而倒打一耙,污蔑秦副宪!更有甚者,竟将矛头隐隐指向谢相您!说什么查案过激,扰乱粮道,致使前线不稳!简直荒谬绝伦!”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下官在户部,深知今岁漕运艰难,各地仓储积弊!霸州之事,绝非孤例!若非谢相与秦副宪明察秋毫,力挽狂澜,及时截停问题粮草,朔风前线数万将士,恐已遭不测!此乃救国之举,何罪之有?那些人阻挠查案,转移家产,杀人灭口,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下官恳请谢相,务必坚持彻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都要将其绳之以法!还边关将士一个公道,还天下黎庶一个朗朗乾坤!”
沈明渊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掷地有声。若在平时,谢辞风或会引为同道,心生慰藉。但此刻,他心中却毫无波澜,甚至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沈明渊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在他刚刚收到朔风惨状、面临巨大压力、皇帝态度暧昧、朝中反扑凶猛的关键时刻。他这番话,看似支持,实则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是某种力量推上前台的棋子?
谢辞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明渊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沈侍郎拳拳之心,本相感佩。然查案之事,自有法度。陛下已有明断,霸州一案,务求水落石出。本相自当秉公办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未承诺“彻查到底”,也未透露任何底牌。
沈明渊似乎对谢辞风的谨慎有些失望,但依旧坚持道:“谢相!当此危局,非霹雳手段,不能震慑魑魅魍魉!下官愿为谢相马前卒,清查户部近年所有与霸州、通州粮仓及漕运相关的账目!定要揪出那些蛀虫!”
“沈侍郎有心了。” 谢辞风微微颔首,“户部账目繁杂,沈侍郎可先梳理近三月相关往来,若有发现,随时报与本相知晓。” 他给了沈明渊一个方向,却将范围限定在“近三月”,既是对其能力的试探,也是对其意图的防备。
沈明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起身郑重行礼:“下官遵命!定不负谢相信任!”
送走沈明渊,谢辞风独自站在窗前。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如同血渍般涂抹在皇城巍峨的飞檐之上,透着一股不祥的凄艳。沈明渊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助力,反而让他感觉这潭水更加浑浊,更加深不可测。谁是忠?谁是奸?谁在浑水摸鱼?谁又是皇帝推出来搅动风云的棋子?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袖中的玄铁令牌,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他早已身在局中,退无可退。
翌日,大朝会。
太和殿内气氛压抑,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官员们垂首肃立,眼角的余光却都偷偷瞟向站在文官之首的谢辞风,以及空着的、属于段柏临的武官首位。
皇帝萧启胤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神情晦暗不明。他没有先议政事,而是慢悠悠地拿起一份奏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通州知府王守仁,弹劾都察院副都御史秦玏,滥用职权,擅封官仓,逼死朝廷命官,扰乱粮道,致使军心不稳,边关震动……条条款款,言之凿凿。诸位爱卿,如何看待啊?”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皇帝终于将此事摆到了明面上!这是要拿秦玏开刀?还是要借此敲打谢辞风?
谢辞风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他袖中的手却已悄然握紧,掌心伤口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
“陛下!” 一名隶属周浚派系的御史迫不及待地出列,声音带着亢奋,“臣以为,王知府所奏,句句属实!秦玏身为风宪官,不思纠劾不法,反而滥用职权,行同酷吏!霸州仓大使李贵之死,疑点重重,恐与秦玏严刑逼供不无干系!其擅封通州官仓,更是目无朝廷法度!此等行径,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何以安边关将士之心?”
“臣附议!” 立刻有几名官员跟着出列,言辞激烈,将矛头直指秦玏,甚至隐隐波及谢辞风“用人不明”、“查案操切”。
就在群情汹汹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出列的竟是户部右侍郎沈明渊!只见他手持笏板,神色凛然,毫无惧色地迎向那些弹劾者的目光。
“臣以为,王守仁所奏,纯属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沈明渊的声音铿锵有力,“霸州仓霉变军粮,证据确凿!李贵身为仓大使,罪责难逃!其畏罪自杀,正是心中有鬼!秦副宪奉旨协办粮草调运,查验官仓乃分内之责!通州知府王守仁百般阻挠,拒不配合,其心可诛!分明是害怕仓廒亏空、贪墨之事败露!”
他目光如电,扫过刚才弹劾的几名官员:“尔等不去质问贪墨军粮、置前线将士于死地的蠹虫,反而对秉公执法、为国锄奸的秦副宪横加指责,是何居心?莫非……尔等也与那粮仓中的硕鼠,有所勾连不成?!”
这一番反诘,如同惊雷炸响!殿内瞬间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素来以“清流”自居、不轻易卷入党争的沈明渊,竟会如此旗帜鲜明、言辞激烈地为秦玏辩护,甚至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弹劾者及其背后的势力!
谢辞风依旧垂首而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沈明渊此举,太过大胆!太过反常!这绝非一个谨慎的“清流”所为!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真心为国锄奸?还是……另有所图?抑或是,得到了某种授意?
龙椅上的萧启胤,冕旒玉珠微微晃动,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催命的鼓点。
“好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粮草案,关乎国本军心,朕自有圣裁。秦玏……”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站在都察院队列中、脸色铁青却腰杆挺直的秦玏:“你行事确有操切之处,授人以柄。即日起,暂停副都御史之职,于府中闭门思过,听候处置!”
秦玏身体猛地一震,眼中充满屈辱和不甘,却咬着牙,没有出声辩解,只是重重地跪下行礼:“臣……领旨谢恩。” 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至于王守仁……” 萧启胤的目光又转向那份弹劾奏章,语气变得冰冷,“身为地方主官,对霸州邻仓之事,毫无察觉?对上官查验,百般推诿?亦是失职!着吏部严加议处!”
这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实则极不公允!秦玏被停职,如同被拔掉了谢辞风在查案前线最锋利的一颗獠牙!而王守仁,仅仅是被“议处”!其背后的势力,毫发无损!殿中许多官员都看明白了,皇帝这是在压制谢辞风,在给霸州案降温!
谢辞风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失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仿佛看到了皇帝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这就是帝王心术?这就是他效忠的“清明”?
“另,” 萧启胤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殿中的窃窃私语,也打断了谢辞风翻涌的思绪。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明黄色的卷轴,那颜色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刺眼夺目。
“西北军情紧急,朔风城危如累卵。镇国大将军段柏临浴血奋战,力保疆土不失。然粮秣转运,屡生波折,致使前线将士饥寒交迫,苦不堪言!朕心……甚痛!”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谢辞风身上,那眼神深处,是冰冷的审视。
“为解前线燃眉之急,震慑后方宵小,确保粮道畅通无阻——” 萧启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朕特颁血诏!”
血诏!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朝臣心头!血诏,乃帝王以朱砂混入自身指尖血书写,代表最高等级、最不容违逆的旨意!非亡国灭种之危,绝不动用!
只见高德禄躬身接过那明黄卷轴,当众展开。卷轴之上,赫然是以刺目的朱红书写的诏令!那红色,红得妖异,如同凝固的鲜血!
“敕令:户部、兵部、工部、漕运总督衙门!自即日起,西北军需粮秣转运,列为头等要务!凡有司衙门、地方官吏,胆敢推诿懈怠、盘剥克扣、以次充好、延误粮期者——” 高德禄那平稳无波的声音,此刻念出的话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无论品阶高低,无论出身贵贱,一经查实,或延误一日者,主事者立斩!家产抄没!三族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沿途所经州府,需倾尽全力保障粮道!凡有匪患阻路、民夫不足、车马不继等情,当地主官需即刻征调民力、清剿匪患,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粮草通行!若有延误,罪同前例!”
“此诏,由丞相谢辞风,总领监察!赐天子剑,代朕巡狩粮道!凡有违逆此诏者,无论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谢卿皆可……先斩后奏!”
最后“先斩后奏”四个字,如同四把冰锥,狠狠刺入殿中每一个官员的心脏!整个太和殿,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回荡。
一道道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依旧垂首而立的谢辞风!
血诏!天子剑!先斩后奏!
这是何等的权柄!何等的……杀机!
皇帝这是将谢辞风架在了熊熊燃烧的火山口上!将他推到了整个官僚集团的对立面!赐予他无上的生杀之权,也意味着他将承担所有杀戮带来的仇恨与反噬!他将成为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可能折断的那把刀!用来斩断粮道上的一切阻碍,也用来……替他承受所有的血光与骂名!
谢辞风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在明黄血诏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平静地迎向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然后,在满朝文武惊惧的注视下,缓缓出列,走到丹陛之下,深深跪伏下去。
“臣,谢辞风,领旨。”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寒水,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深深叩首时,紧贴着冰冷金砖的额头,传来刺骨的寒意,以及袖中紧握的拳头,指甲再次刺入掌心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麻木的痛楚。
残阳如血,透过高大的殿门,斜斜地照射进来,将谢辞风跪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也映在那卷明黄色的血诏上,将那“杀无赦”的字样,染得愈发猩红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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