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仁曲专注地核对账目。
宋谨的书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其实他希望苍仁曲与他多拌几句嘴,可惜自己不经意间点破了二人的身份。
默契的敏感,让两人拎清了各自的立场,不再多言。
主仆有别,他知道,她也知道。这层关系像一道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
隔阂始终存在。他望不穿她真实的模样,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跨越它,即便主动示好,她想必会欣然迎合。
可他明白,那绝非她真心实意。
宋谨终于坐不住,霍然起身:“走了,回去。”
苍仁曲眼光诧异:“公子,还未到您平日回去的时辰。”
“这些以后慢慢看,早些歇息,休要觉得我苛待了你。”宋谨快速披好毛领准备离开。
苍仁曲沉默片刻,反思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不必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宋谨亲自打开了门,寒冽夜风扑面而来,安抚着他方才无端生起的躁郁,同时也冰冷了他的语气:“但你是第一个对我说出这种话的人。”
苍仁曲:“……”
贵公子当久了,宋谨差点迷失自我。
他并非生于宋府,十二岁那年,才被宋德接回府中。
自那时起,莫名的恶意如影随形,明明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他只能忍辱负重,如同这腹罗草一样,平平无奇,无人在意,无人怜惜,卑躬屈膝地活着。
终于,先夫人去世,他摆脱了束缚,宋德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府中上下像才认识了他,渐渐学会闭上嘴巴。
他在府里种满了腹罗草,总算有人意识到这是谨公子珍爱的植草,开始重视它、呵护它、怜惜它。
如今的侍从,在他面前不说任何忤逆之话,不行任何忤逆之事。
可他们为何不说?为何不做?
他毕竟是看人眼色活过来的人,他一清二楚。
晨早的风,依旧带着那晚的寒意。
宋谨不知度过多少这样的时日,纵然今非昔比,唯有此时,他仍最享受这独自练剑的时分。
“公子,该练剑了,给。”苍仁曲笑容如常,把剑平递给他。
他一步步攀爬至今,有的是权力能轻易让任何冒犯之人付出代价。
那一晚,他却选择了反省……
因为她并未说错。
“公子?”苍仁曲见他愣神,轻声唤道。
宋谨心下恍然大悟。
他只是困在“谨公子”这层身份久了,习惯将一切逆耳之言视作忤逆。
他逐渐忘了,忠言逆耳利于行。
于是,他接过了剑。
“嗯。”
……
都督府。
苍仁曲随宋谨再次到访此地,代表府尹敲定上次项目一事。
她怀中抱着宋谨父子最终议定的文书,步入正堂,仅有监令一人。
监令见人到了,迎上前从容一礼:“谨公子,长史眼下正被要务缠身,一时过不来,由本官先在此接待。”
宋谨了然,开门见山道:“久等了。回去与家父商议后,认为以此三项潜力最佳,不知监令意下如何?”
说罢,苍仁曲将三份项目文书递予监令。
监令将目光投向其中一份文书,正是他那日正是否决的民用偃甲方案。
他举起那份文书,沉声提醒道:“公子,此策有风险,下官早已明确驳回,若执意呈送工部恐有不妥。”
宋谨面露无奈:“那位大家直接找了家父。家父亲自阅后,认为大有可为,特意交代下来。”
听闻是府尹之意,监令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宋谨继而说道:“记得监令大人此前说过,只要家父这边敲定,工部那边……不过是走个过场。”
监令干咳一声,终是妥协下来:“……我尽量中秋前上呈给工部。”
“劳烦了。”
监令从善如流地拿起那三份文书:“按规章,这些需先呈送长史过目,方合乎章程。”
宋谨随口一问:“什么事情让长史如此头疼?”
监令先行一步:“走去看看就知道了。”
苍仁曲跟随几人的步伐,到了议事堂。
议事堂熙熙攘攘,长史被几名军官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长史一面应付,一面扬声道:“诸位反映的问题,节后必当禀报!眼下临近中秋,诸事都需延后处理。”
一名军官面色铁青:“大人!现有军需被倒卖至岛州倭寇之手,军中必有内鬼!此事必须急查,切不可再拖啊!”
长史身边的属官面露不耐:“节前一律不受理新政务,此乃惯例,现在谁还管这档子破事!就不能等节后再呈报上来吗?”
趁二人争执间隙,监令将三份文书呈给长史:“大人,这些是已经敲定好的文书,需要您签批。”
长史不胜其烦,随手将文书按下,看也未看便对他低声道:“去找文官拟好条文,再拿来给我画押。”
监令得令,即刻去寻文官办理。
军官继续争论:“大人!萧司马那边正等着回信呢!”
长史放缓语气:“此事我亦无能为力。若前线确实吃紧,让司马行文陈明情况,这边自然会酌情增调军需。”
“大人,这好像不是重点……”
长史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推诿:“萧司马此去巡视,首要职责是确认沿岸防线安全,防线无恙,他的任务便已成了。军需泄露虽为后患,但需按轻重缓急处置,眼下未到解决时机。”
“隐患已上报呈明,正应趁热打铁!若错失良机,无异于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长史冷冷反问:“既说要查,现在有明确线索了吗?”
副官义正言辞:“没有,正等您下令去查。”
长史质问道:“没线索我怎么给你下令?”
副官辩驳道:“您不下令我们怎么去查线索?”
长史神情不悦,声调陡然拔高:“有了线索再找我下令!”
副官一怒之下掀翻旁边的凳子,众人上前拦住他:“没您的命令我们怎敢擅自去查!”
长史指着他怒吼:“都说了查到再找我下令!”
二人你来我往,争执不休,宋谨冷冷看戏,苍仁曲则目瞪口呆,且除她以外,大家似乎对这等场面习以为常。
她暗自排腹,父母从不许她靠近公务场合,难道是为了不让她见识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监令从文官那取了拟好的条文,谁料一回来,一把椅子迎面朝他飞来!
他当即灵活闪身,椅子还是狠狠砸中了他的脚趾。
“嘶…嗷!”监令吃痛,只得一瘸一拐走到长史面前,将条文放下。
长史怒指着军官,对左右厉声喝道:“将这个人带出去!”
军官骂骂咧咧,甩开欲上前架住他的众人,随后自行离开了议事堂。
长史在文条上签字画押,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对监令和颜悦色:“本官今日约了饭局,监令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去?”
“大人这手头上的事务,不做了吗?”
长史满脸晦气,吐槽道:“被这么一闹,哪还有心情办公?本官若还留在此处,萧择天的鹰犬必定再来纠缠,没完没了!”
监令欣然安抚道:“那下官就承蒙大人邀约,吃饱喝足再来。”
“走!”
监令目光转向宋谨,客气相邀:“若谨公子得闲,不知可否赏脸一同前去?”
没等宋谨回话,长史先一步阻止道:“诶,此举不妥。府尹早有交代,不让谨公子掺和应酬往来。”
监令微微吃惊:“这是为何?”
宋谨淡漠一笑:“我也不知,许是家教如此。”
长史无奈摇了摇头:“府尹真是……以公子之才,早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却还是对你管教甚严,反观曦小姐随心所欲,府尹也从不过问,着实令人费解。”
苍仁曲仔细观察宋谨的反应,只见他目光微垂,神色和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家父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
“也罢,此事本官也不便多言。谨公子,后会有期。”长史含笑作别。
“大人慢走。”
完事,苍仁曲随宋谨也离开了都督府。
宋谨前脚刚踏上马车,后脚便沉声下令:“去研枢院。”
苍仁曲一愣,攥着缰绳迟迟未动:“公子,研枢院怎么走?”
宋谨:“?”
苍仁曲自知难堪,索性紧闭双眼,听候发落。
只听帘后之人叹了口气:“先驾车,我指着你走。”
“诶!好!”苍仁曲闻令,立即扬鞭驱车。
宋谨掀开侧帘,每行至一段路口,帮苍仁曲指引方向。马车稳稳当当向研枢院驶去。
路上,宋谨不禁发问:“我记得你在萧武署待过挺长一段时间,怎还不熟悉秀止的路况?”
苍仁曲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在秀止举目无亲,盘缠微薄。除了待在萧武署练功,别无去处。若非这一年心无二用,也不会有如今的身手。”
宋谨琢磨着她的话,心下有了答案。
“过了这条街,右转。”
“是。”
马车右转,驶入一条宽阔巷道。
宋谨再度发问:“我还记得,你以前只是个研读的学生,怎么出了狱,投身进萧武署习武去了?”
苍仁曲简短回答道:“包吃、包住、包分配,女子额外减免学费。当时形势窘困,我还能图什么?”
宋谨语气起了一丝波澜:“仅一年便能出师,你倒是颇有天赋。”
“公子过奖。”
马车继续前行,“研枢院”三字已清晰可见,苍仁曲逐渐放慢了车速。
院门处,一名女子被两名偃人守卫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往外拖拽。
她奋力挣扎,朝院内厉声抗争:“你们不能这样!我的东西都还在里面。”
院内毫无回应,沉默的偃人拖曳着她,机械地拽至道路中央。
车声忽至,她猛一回头,宋谨的马车已经近在咫尺!
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钳制,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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