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在她休息时,他独自一人拖着雪板上了山顶。
靳杨不急不躁,但看出来很久不滑了,动作里带着一丝久未亲近雪道的生涩。然而当他推坡而下时,身体率先找到了记忆中的运动轨迹。
他不再刻意控制速度和方向,只将重心降低,任由雪板载着他像一片真正的落叶般,轻飘飘地向下滑去。
板刃吻过雪面,在坡上画出一道道随性而优雅的弧线。
“咱儿子就是厉害啊!这不滑的很好吗!”
“杨杨动作真标准,一看就是学过的。”
“这小子还行,我以为他回来后把国外那一套忘了呢!”
“怎么会呢,儿子这一看就是有基础的。”
“......”
视频里远远看着他的人们,对他纷纷夸奖称赞。
而这个众人予以重点关注的男人,十分不给面子。靳杨在临近终点的雪道换刃时,不小心摔了一下。
纷纷扰扰的画外音,也就是那此起彼伏的赞扬声皆是一顿,所有人瞬间开始找补——
“你看看,这摔得姿势多专业。”
“他能很快爬起来继续,不错呢。”
“这雪道啊,还是设计的有点不合理,今天天气又不好,雾蒙蒙的。”
“……”
“这是教丫头太辛苦了,看来把教练累着了!”
林荞听出来,最后一句是爸爸说的,十足的长辈语气,带了一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出来的偏爱,仿佛林荞才是造成靳杨摔跤的罪魁祸首。
而靳叔叔却没计较这么多,他一笑而过:“原来教练也不好当啊!”
林荞捧着手机,忽然笑出了声。
这场面,实在有一种手忙脚乱的荒诞。
而视频里,山上下来的那一缕影子丝毫没有被影响。靳杨飘到山脚下,来到女孩的面前。
林荞小跑两步迎上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什么,随后一起往回走,消失在大雾中。
林荞忽然有些恍惚,可那并不是意料之外的诧异。
这只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在她不在时,那份独属于他的东西。
好巧?只是无论有她没她,他都是众星捧月的月亮,他也活在所有人的爱与期待里。
笑容一点一点变苦,直到消失在嘴角。耳边还残留着视频里的笑声,那些熟悉的、亲近的声音,本该同等地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可她分明能感觉到其中的轻与重——
这是一场迟了四年的复盘。
他们看她时,总是笑盈盈地,口吻里含着纵容与宠爱,仿佛她永远长不大,是个被悉心呵护的小姑娘。她可以被允许娇纵、可以出错、可以被原谅,也可以被轻轻推开,送回安全的围栏里。
而他们看靳杨,却完全不同。
他早一步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也能看出来他们对他的看重与依赖——
他说话时,大家会停下倾听;
做决定时,总有人下意识地先看他一眼;
就连摔倒了,他们也要找一百种理由为他辩解,把这场失误说得高明又体面。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在一场盛大的舞会里,王子公主同时站在台上,台下众人的掌声与喝彩翻涌如潮。
可当礼花散尽,所有人簇拥着走向他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被留在原地,被轻轻安抚了一句:“小朋友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林荞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分不清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却足够看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
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所有人的视线,不仅停留在他身上,更要越过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
另一边,靳杨坐在书桌前,手边的文件摊开着,他却已经看不进去。他拿起手机,翻着联系人列表,点进那个熟悉的头像。
自从那天林荞把手串塞给他后,那姑娘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他。
欲擒故纵?还是又换了什么套路?
靳杨微微眯起了眼,有些疑惑地轻叩桌面。
印象里的林荞,从小到大都像一只被惯坏的小猫,想要什么就理直气壮地伸爪子,哭也好闹也好,哪怕明晃晃地撒娇都不觉得丢人,因为总有人把她想要的拿给她。
可这一次,她安静得不太对劲。
他点进她的朋友圈,原本层层叠叠,热闹非凡的记录,此刻却干干净净,连十年前的照片都被统统抹去,只剩一道冷清的横线。
她似乎在拒绝他旁观,拒绝他靠近。
靳杨靠在椅背上,无奈叹了口气。
“生气了这是?”他低声自语,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她向来这样,想闹就闹,想躲就躲,不肯给他半点缓冲的余地。可偏偏他从不真的生她的气,甚至在想,她这次是为了什么,又在和谁较劲。
他手指悬停片刻,还是敲下了几行字——
【拉黑我?】
林荞傲娇得很,回消息的速度拿捏得精准,不快也不慢。似是磨准了他的耐心,在快要耗尽的前一秒——
【不然呢?小姑娘也是有脾气的】
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翘着下巴,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只炸毛小猫,竖着尾巴跟他叫嚣。
任性的小猫不好哄。
靳杨敲下一行字,带着半真半假的让步——
【好好好,崇高无上的小皇帝】
或许是没有等到想要的回复,也或许是还记得她的行程,亦或单纯只是为了维持着两家人交好的体面。直到周四上午,那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又一次跳了出来。
狗男人:【还不加回来?】
短短六个字,带林荞驶向了过山车的最高点。那一瞬间,她明明俯瞰的是整片风景,却只觉得四周空旷得叫人心慌。
她盯着那条短信许久,脑中翻涌着无数话语,却始终没敲下一句。深吸一口气,林荞索性摁灭了屏幕,装作漫不经心地将手机丢到床头柜上。可下一秒,她轻轻哼起一段旋律,音调随着心思飞去了九霄云外,连自己都没察觉。
她开始收拾行李。
——这次去南城,她等了太久。
行李箱摊开在面前,空荡荡的。林荞只觉得它孤单的可怜,于是蹲在地上思考,怎么才能填满它。这次虽然只待两个晚上,但这趟旅行的分量,决定了她要准备的东西需与上次大为不同。
她翻了翻备忘录,上面整齐列着行程:
周五晚,周六午,周六晚,周日午。
整整四场饭局。
也就是说,至少需要准备六套不同的衣服,应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群,甚至她不同的心情。
衣帽间整面衣柜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她一件一件拎起来,又一件一件放下,在镜子前转了无数个圈。
这条蕾丝吊带太短,显得张扬,不行。
那条亮片礼服太艳,不够端庄,不行。
一袭酒红色长裙,也不行,剪裁过于束缚。
最后,她挑出几件颜色温柔、过膝长度的裙装,乖巧又得体。还有一件青绿色真丝旗袍,线条流畅,裙摆轻轻一晃便能衬出腰身的曲线,含蓄却诱人。
林荞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许久,终于轻声道:“就你了。”
高跟鞋也换了几双,从鞋跟的高度到鞋面的材质,都经过了反复权衡。甚至连出席的长辈们大概身高,她都提前在脑中比对过,最终放弃了几双气场过于强烈的“恨天高”。
手指在一排艳丽的口红上停住。
那支最喜欢的正红色,像德国冬夜里她孤身一人时打火机突然点燃的火焰,明艳、热烈,却太过锋芒毕露。林荞犹豫片刻,还是把它放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低调的豆沙色、裸粉色,以及几支亮晶晶的唇蜜。
天真、乖巧、无害。
——这才是她那晚的底色。
林荞表面看似冷静,心里却翻涌着一串串粉红色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如果她有尾巴,此刻大概早就摇成暴雨天里的雨刷了。
“咔哒——”
行李箱扣上,密码锁归位,她整个人如释重负。
那种即将见面的心情,让她连诉说都需要先深吸一口气,才把心里那些欢喜与激动压进眼角眉梢。可身体的感受不会骗人,那是一种捂住胸口,心也能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感觉。
林荞拿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小锦小锦 明天下午我到南城!】
【晚上要和哥哥他们吃饭凌晨咱俩偷偷见一面?】
【小猫招手.jpg】
江锦的回复几乎是与她最后一条消息同时来的——
【随机应变荞荞】
【明晚我也有个饭局 老头竟让我必须参加】
【你知道的他一般不怎么给我下命令不知道这次抽什么风了】
林荞看到内容后,心里一阵重重的叹息,立刻收住了热情。毕竟她知道江锦的家庭组成复杂,早几年更是暗流涌动。
江锦极少提家里的事,林荞虽好奇,却从未追问。
这些年,她从江锦只言片语里,拼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时候,江锦的生活里没有父亲,她一直和母亲住在宜市。虽然过得不富足,却自由自在。直到初中那年,江家才派人把她们母女二人接回南城。
江锦走的那天,林荞瞒着家里的大人,向老师撒了个谎。她从舞蹈班里偷偷溜出来,独自打车去了机场。她本想悄悄看着江锦走,结果没忍住在好友即将过安检时探出了脑袋。
机场大厅,两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紧紧搂着对方,哭得稀里哗啦。
那时的她们,天真地以为相隔很远就是再也不见。
江锦回到南城后,才发现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比她大了整整十岁。没有什么狗血的家庭伦理剧戏码,她与哥哥接触得还算愉快,只是年纪与经历横亘在他们之间,二人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些年过去,兄妹俩的相处只能用“相敬如宾”四个字来形容。
而在此之前,江锦从未出席过跟江家有关的任何聚会。外界只知道江父有个能干的儿子,负责打理他母亲遗留下的巨额遗产。至于女儿,则还在异地求学,神秘得杳无音讯。
如今江父让江锦在饭局上露面,无疑是一种明示,江家小姐即将被推上台面。
林荞揣摩着其中的意味,总觉得这至少对江锦来说,不是件好事。
-
周五,天气晴。
北城的机场,有架飞往南城的航班滑行出跑道。
前排的林伟民和纪向兰闭目养神。
后排的林荞则安静地靠在舷窗边,耳边塞着降噪耳机,整个人缩在座椅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着。
相册里,一张张照片缓缓掠过。
有的模糊得连轮廓都看不清,有的因光线过暗而颗粒感明显,却是她唯一为那段秘密保留下来的证据。
那是她短暂拥有过的一方月光。
林荞盯着屏幕,眼底一寸一寸暗下来。
她心中似乎有一串灯,系在遥远的南城。
照片里男人孤单的背影,在无边的夜色里渐行渐远,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没。
“嘀——”
安全带指示灯亮起,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甜美的提醒声。
飞机开始下滑,南城的轮廓在薄雾中逐渐显现。从高空俯瞰,星罗棋布的城市灯火此刻一点点亮起来,像她心口原本昏暗的小灯,被一盏一盏重新点亮。
黑色的商务车早早等候在机场停车场。
靳文礼安排的司机上前,动作利落地接过三人的行李箱,言行举止带着南城特有的周到。
林荞先一步跨上车,坐进后排,撩开窗帘。
午后的阳光透过指缝洒在掌心,温热,柔软。
原来今天,全世界都是好天气。
车子一路驶过熟悉的街道,她看到了熟悉的地方。她和靳杨走过的那条街,商场门口依旧车水马龙,喧嚣如常。
那座高耸入云的酒店,隐隐约约地挂着“兴南集团”的牌子,隐在南城最繁华的商场之后。
那些隐秘的记忆像走马灯似的又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
然而车子没有停留,径直驶向了路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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