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是昏沉的,斜拉着夜幕下坠,夜市盏盏廉价的白炽灯拉起一片明亮,蒋茯月如梦初醒。
“梁知聿,你认为对我来说你是更好的选择吗?”
她说得很轻,但字字清晰:“或许,我该问梁总为什么执着于我要选择你?”
雨停了,可空中的水汽没散,在蒋茯月眼中,逐渐凝成一团雾气模糊梁知聿的脸,他的声音也好像被蒙住,让人听不清。
这一切的遮掩来源于她的恐惧。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选择与被选择,除非有利可图,那么梁知聿想从自己身上获得什么?
或者应该说如今她现在还有什么?
那一刻,蒋茯月猛地想起前几日在梁知聿的办公室,他说“所有”时的笃定,以及——
“这场游戏取决于蒋小姐,我有的一切都等你来狩猎。”
说这句话时,梁知聿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兴奋而轻微起伏的胸膛,像极蟒蛇在进食前鼓动柔软的腹部。
到底是她在捕食梁知聿,还是他在默不作声地吞食她?
“蒋小姐你误会了,这只是个忠诚度的问题。”
他的话像从幽长隧道的一端传来,由小及大,等蒋茯月从茫然中抽离出来时,梁知聿不知何时走到她跟前,近到连他的睫毛都能看清。
“若是你再和周书玉联合算计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温热的气息呼在她的脸上,蒋茯月却感觉手脚冰冷。
哪怕她从没起过这个念头,但还是被梁知聿眼中的冷意和警告吓退了一步。
梁知聿却像没看见她的抗拒,自顾自牵起她长长的卷发,见蒋茯月皱眉,他歪着头,舌尖压着牙齿轻笑一声:“下辈子也不会。”
-
回沧岚的路上,依旧是梁知聿的助理来接她,这一次还有梁知聿本人。
不及来时的轻松,她绷着一根线,反观梁知聿一脸平静,低着头看手里的资料,与那日阴翳的人判若两样。
蒋茯月静静看着印在车窗上的男人影子,油绿的香樟、洁白的琼花、橘黄的残阳从中穿过却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他淡淡的轮廓一直不变。
梁知聿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她对此越来越好奇。
到达沧岚已是晚上七点,她的住宿被安排在茶园附近的员工公寓,助手离开时,蒋茯月问梁知聿会住在哪里。
“住您的楼上。”
见蒋茯月微张着嘴,一脸震惊的模样,助手解释道:“老板一直与员工们住在一起,这个习惯是从濒临破产那几年养成的,那段日子很辛苦,住在一起可以团结大家。”
说到最后,助理的声音带上哽咽,见状蒋茯月默默咽下不想和梁知聿住在一起的话。
第二天要进行产品的规划,她早早上床,睡得却不安稳。
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感觉楼上有人在走动,惊醒后徒留一室寂静。
“没睡好?”
会议中途休息十分钟,蒋茯月撑不住,趴在桌上假寐,听见梁知聿问,点了点头。
又抬起半边脸,问:“你晚上不睡走来走去干什么?”
梁知聿扬起眉头,“你臆想么?”
蒋茯月支起身子,撑着脸瞧他疑惑的神色,喃喃道:“我真是病了。”
梁知聿看了她一眼,继续翻动手里的文件,参会人员陆续落座,新一轮会议开始了。
“我们这个项目的目标群体主要是年轻人,想要争夺市场,意味着极需要创新,不仅是加工的创新,茶叶品质也要独树一帜。”
“梁总,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目前我们的茶园虽然身处高山,品质优良,但是达不到你想要的丰富层次。”
说话的是钱正平的徒弟。
当初刚到沧岚,是他带她去见钱正平,因此在这一桌人中,蒋茯月对他稍微熟悉一点。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被抓住视线,殷宋微愣,下一秒,对她笑得灿烂,露出洁白的牙齿。
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好品质,蒋茯月嘴角荡着笑意,朝他点了点头。
还没收回上扬的弧度,就听见有人在问她看法。
“我的想法是不如进茶园找找是否有适宜的茶苗,再者可以探测一下土质如何,便于后期的移栽。”
梁知聿思索一会,说:“那么就由蒋小姐领队,带着我们一起上茶园。”
“我们?还有谁?”
蒋茯月歪头,原以为这种工作只需她和殷宋就好了,毕竟梁知聿看着就不是下过地的人。
“你不想殷宋跟着吗?”梁知聿起身,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轻易将她包裹在他的视野中,“你们不是挺熟的样子么。”
……
短暂沉默后还是沉默。
她真不知道说什么。
终归还是他们三人一起上了茶园。
哪怕精心打理,有些地方还是长满杂草和小灌木,又刚下过雨,土壤泥泞,穿着长筒雨靴,裤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
“喂,梁知聿。”
蒋茯月回头喊了一声。
原先她是紧跟着殷宋走的,他熟知地形,走在最前面,梁知聿是农业新手,走在最后。
一开始她还能听见梁知聿的靴子深陷泥土发出的黏腻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他的人影也变成远处的一个小点。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才看见梁知聿。
“梁总怎么摔了一跤。”
见棕黑色的泥点子粘在他衣服上,蒋茯月笑眯了眼,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开口。
梁知聿这个有极强洁癖的人居然也没恼,鼻间轻哼一声:“比不上蒋小姐活蹦乱跳。”
递上手里的木棍,蒋茯月说:“给你吧。”
木制品最吸香气,而喝茶人,自带茶香,梁知聿低眉摩挲着她握着的地方,隐隐有醇甜的香气传出。
“谢谢。”
蒋茯月的本意是希望梁知聿能快点走,没想到他不仅走得更慢,还拖着她。
“我以为蒋小姐只会文雅品茶,没想到这种累的活也会干。”
蒋茯月没回头:“我小时候经常下地干活,这种算什么。”
见身后没了动静,她叹了一口气。
这还算不上悲惨的经历,比她惨的人多的是,仅仅因为她是曾是遗落民间的真千金,就要百般怜惜,每个人都恨不得在她长满薄茧的手中留下几滴真情实切的眼泪才算数。
转过头前,她想过梁知聿或许会对她冷嘲热讽,或许会对她表示高高在上的怜悯,唯独没有想过他居然什么神色都没有。
真怪。
梁知聿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股无名怒火“腾”得升起,烧得蒋茯月也变得奇怪。
怎么会总是淡漠,总是漠不关心,她走到梁知聿跟前,张嘴就要和他理论。
先一步,梁知聿笑了起来。
他笑得时候弯下腰,蒋茯月能清晰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内勾外翘的眼型显得人很精致,但不显得女气,大概归功于他高挺锋利的鼻梁。
“笑什么啊……”
蒋茯月嘟囔着,生气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没站稳,就被人抓住衣角。
顺着手臂,她看见梁知聿盯着她,神色认真,他张开手心,直直伸到她面前。
“你有的,我也有。”
蒋茯月望着他手心,指节处比其他地方略白的茧,她也有。
在这个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名流孤岛上,梁知聿和蒋茯月两个众所周知的死对头居然有一段经历。
——且仅两人独有。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陡然增快,这算什么?示好吗?
蒋茯月没办法思考他难得灿烂的笑,辨别不清的话语,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视野里,梁知聿似乎有新动作,蒋茯月慌忙转过身,躲着他。
“梁总,蒋小姐。”
殷宋的声音远远传来,她一路狂奔,顾不上狼狈,刚到他跟前,就听见身后传来懒散的脚步声。
装货。
蒋茯月从梁知聿手中夺回木棒,白了他一眼,独自走到前面。
又走了半小时,才到达了目的地。
位于深山中,烟雾缭绕,仿若仙境,而嫩叶静静生长,绿得像浸在山泉里。
“这里是蒋老爷子花费大量气力种的,”殷宋向蒋茯月解释,“就是你爷爷。”
他摘下一个茶青,“芽叶匀整、底子干净,是块好料,只是味道来得快,去得更快。”
泡出的汤色是淡淡的蜜黄,蒋茯月抿了一口,舌尖先触到清甜,喉头泛起微涩,再次品味,味道却散了。
“年轻客户要的是能泡三次还有味的茶,是加了冰、兑了水,照样好喝的茶,” 蒋茯月抿唇,“我们的茶确实太淡了。”
梁知聿问:“这片地质量如何。”
“多年来一直有人翻耕养土,很适合茶树生长。”
顿了顿,殷宋从包中里翻出个锡罐,倒出点深褐色的碎茶:“这是托人从斯里兰卡带的乌瓦红茶。”
沸水冲下去的瞬间,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香气涌上来,像被阳光晒透的焦糖,混着点皮革的沉厚。
茶汤倒进杯子,是深琥珀色,蒋茯月喝一口,浓烈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先是果脯的甜,接着是木质的醇,最后落进喉咙里,还有点回甘的余温,像炭火在胸腔里慢慢烧。
“综合时间、资金来看,目前最好的选择是从国外带回茶种,种在茶园里试试,”殷宋斟酌一下,“不过这意味着可能需要铲除这里的茶树。”
望着漫山齐腰高的茶树,蒋茯月眼眶发紧,这些树是爷爷栽下的,花了大精力才养好的。
“既然如此,就按你的办法做吧。”
梁知聿说完起身,蒋茯月却没动。
两人僵硬着,谁也没说话,气氛凝固到冰点以下。
“你能找出更好的方法吗?蒋茯月。”
她能不清楚吗?茶树不等人,时间不等人,金钱不等人,她只是为爷爷没能喝上她亲手泡的茶而生自己的气。
蒋茯月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你以为我不想吗?”
山风强烈,吹得她碎发乱舞。
“这些茶树是我爷爷一辈子的心血,你一句话要铲掉,我就能轻轻松松点头吗?”蒋茯月压着眼中泪水,“我气的是我自己没用,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风卷走,眼眶里的泪意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不应该哭的,这算得了什么?这会比之前梁知聿的羞辱更恶劣吗?
蒋茯月向来不会为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而难过,只是最近再三下跌的生活曲线,还是让人心慌。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她只是觉得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罢了。
梁知聿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蒋茯月颤抖的肩膀,刚才冷硬的语气软了下去。
“殷宋,” 他忽然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男人,“留一半。”
殷宋愣了愣,随即点头:“可以试试嫁接,或许能中和两者的滋味。”
蒋茯月猛地抬眼,梁知聿也不看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破坏了他老人家的茶园,临走前去给他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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