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元启二十二年,春分。
北境的风沙终于歇了些,沈辞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之上,望着关外连绵的戈壁。五年了,他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长成八尺男儿,青衫换成了玄色劲装,脸上褪去了稚气,眉宇间染上了风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泛起一点极淡的暖意,像揣着块捂不热的玉。
“公子,该启程了。”秦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鬓角添了些白发,脸上的疤痕被风沙磨得淡了些,却依旧透着股悍气。
沈辞回头,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江沐当年塞给他的那张画着符号的纸,五年间被他摩挲得边角发卷。“林肃的案子,魏庸那边还有尾巴吗?”
“早清干净了。”秦忠递过一件披风,“当年林将军的账册送到江将军手里,江将军联合几位老臣在朝堂上发难,虽没能扳倒魏庸,却也让他损了左臂右膀,这五年在朝中收敛了不少。北境蛮族被打怕了,至少三年内不敢南下,公子可以放心回长安了。”
沈辞将纸条折好,塞进贴身的锦囊,里面还躺着那块刻着“辞”字的暖玉。五年间,这玉被他带在身上,从雁门关到贺兰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摸一摸,在帐篷里看地图时摸一摸,仿佛摸着这玉,就能想起长安雪地里那个红着眼圈递玉佩的小姑娘。
“江将军那边……可有江小姐的消息?”沈辞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秦忠愣了愣,随即道:“前两年听江南那边的人说,江夫人带着小姐在苏州定居了,日子过得安稳。小姐去年及笄,听说上门提亲的踏破了门槛,江夫人都没应。”
沈辞的指尖在锦囊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快得让人抓不住。“知道了。”他转身走下城楼,披风在风里扬起,像只蓄势待发的鹰,“走,回长安。”
长安的变化不大,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依旧被马蹄磨得发亮,西市的杂院还在,只是更破旧了些。沈辞站在院门口,看着墙上斑驳的“沈府”二字,忽然有些恍惚。
“阿辞?”沈砚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碗,看见门口的人,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你回来了?”
沈辞上前一步,扶住踉跄的叔父,声音有些哽咽:“叔父,我回来了。”
沈砚摸着他的胳膊,又看他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进了屋,沈辞把带回来的北境特产摆在桌上——几匹狼皮,一包晒干的苁蓉,还有给叔父的一件羊皮袄。“这五年,让叔父受苦了。”
沈砚抹了把脸,瞪他:“说这些干啥!你活着回来比啥都强。快说说,这五年在北境都干了啥?秦忠只说你跟着江将军打仗,具体的一句不肯透。”
沈辞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慢慢道来:“第一年在雁门关,跟着江将军的斥候营学认路,把北境的山川地势摸了个遍。第二年蛮族来犯,我带了三十个人,绕到他们后方烧了粮草,断了他们的退路,江将军才打赢了那场仗。”
沈砚听得心惊肉跳:“三十个人?你疯了!那可是蛮族的腹地!”
“不疯不行。”沈辞笑了笑,“那时候魏庸在朝中使绊子,粮草迟迟不到,再不冒险,雁门关就守不住了。”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三年,我去了贺兰山,找到祖父当年埋下的军械,交给了江将军。第四年,设计策反了蛮族的一个部落首领,让他们窝里斗,咱们趁机收复了三座城。”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砚却知道,每一件事背后都是刀光剑影。他看着沈辞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被蛮族的弯刀划的,差点断了筋;又看他锁骨处若隐若现的伤,那是中了毒箭留下的,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抢救过来。
“你这孩子……”沈砚叹了口气,“跟你祖父一个性子,犟得很。”
“魏庸那边,这五年没少找事吧?”沈辞转了话题,他知道叔父不爱听这些凶险。
“有秦忠帮衬着,没出大岔子。”沈砚道,“倒是去年,魏庸想把他侄女嫁给你,说是给你个前程,被我骂回去了。咱们沈家就算落魄了,也不能攀附那种人!”
沈辞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他倒是打得好算盘,想把我变成他的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城东的方向,“叔父,我这次回来,是要收网了。”
“收网?”
“嗯。”沈辞的声音很沉,“这五年在北境攒了些势力,江将军在边关也站稳了脚跟,魏庸的好日子,该到头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局凶险,叔父若是怕,我就送您去江南避避。”
沈砚拍了拍桌子,脖子一梗:“我怕啥!当年你祖父没怂,我也不怂!你想干啥就干,叔父给你看家!”
沈辞看着叔父鬓角的白发,心里一暖。这五年,他在北境浴血奋战,支撑他的不仅是复仇的执念,还有这长安城里唯一的牵挂。
江南的五年,是江沐这辈子最安稳的日子。
苏州的园林里,她跟着母亲学女红,跟着先生读书,偶尔去太湖边泛舟,日子过得像幅水墨画,淡而静。只是偶尔在练剑时,会想起长安雪地里那个青衫少年,可记忆太模糊了,只记得他挥刀的样子很快,还有……他手里那块暖玉,好像刻着什么字。
“阿沐,发什么呆呢?”柳氏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件新做的襦裙,水绿色的,上面绣着苏绣的兰花,“试试这件,明天就要启程去长安了,总不能穿得太素净。”
江沐接过襦裙,比划了一下:“娘,咱们真的要回长安?父亲那边……”
“你父亲上个月递了折子,说魏庸这几年收敛了不少,让咱们回去看看。”柳氏坐在她身边,理了理她的头发,“再说,你也十五了,总不能一直在江南待着,长安才是咱们的根。”
江沐点点头,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忐忑。长安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像一场遥远的梦。
坐船从苏州到长安,走了整整一个月。船靠岸时,江沐站在船头,看着长安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
“小姐,快看,将军府的马车来接咱们了!”青禾指着码头边的马车,兴奋地喊道。
江沐笑了笑,五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将军府还是老样子,石榴树长得更粗了,演武场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更亮了。江沐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演武场,从兵器架上抽出那柄短剑。
剑还是那柄剑,只是她长高了,握在手里刚刚好。她试着挥了一下“破风式”,手腕沉稳,力道精准,比五年前不知强了多少。
“小姐的剑法精进了不少。”周猛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看着她,眼里满是欣慰,“要是将军看见了,肯定高兴。”
江沐收了剑,脸颊微红:“周叔就别夸我了,比起父亲还差得远呢。”她顿了顿,忽然问,“周叔,你还记得五年前,在朱雀大街救过我的那个少年吗?”
周猛愣了愣,随即点头:“记得,叫沈辞是吧?听说后来去了北境,就没消息了。怎么突然问起他?”
“没什么。”江沐低下头,指尖划过剑身,“就是忽然想起了。”
她其实是想说,她好像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的眼睛很亮,像北境的星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五年了,他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或许……早就忘了她了。
沈辞是在三天后知道江沐回长安的。
秦忠来报时,他正在书房看魏庸党羽的名单,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确定是江夫人带着小姐回来的?”
“确定。”秦忠道,“昨天刚到的,将军府的下人都在传,说小姐长成像仙女了。”
沈辞的指尖在纸上轻轻敲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些乱。五年了,他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他在暗处,她在明处,像两条平行线,好不容易有了交集,却又隔着五年的光阴。
“我去看看。”沈辞站起身,拿起件月白色的锦袍换上。这是他特意让人做的,北境的劲装太扎眼,他想以一个温和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
将军府的墙外,沈辞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演武场里那个水绿色的身影。
她真的长大了,身姿窈窕,梳着飞天髻,发间簪着珍珠钗,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可她练剑时的样子,还是像个小豹子,眼神专注,手腕有力,一招一式都透着股韧劲。
“小姐,歇会儿吧,太阳太晒了。”青禾端着茶走过去,递到她手里。
江沐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说:“没事,再练会儿,感觉手生了。”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当年的清脆,带着点江南女子的柔婉,却又不失英气。
沈辞站在树影里,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看着她握着剑柄的手指,忽然觉得五年的光阴像条河,把他们隔在了两岸。
他以为自己会激动,会冲过去跟她相认,可真的看见了,却只想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
她好像……把他忘了。
也是,当年她才十岁,记不住那么多。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被卷入他的棋局,不会被魏庸的人盯上,不会……像他一样,活得这么累。
沈辞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走出巷口时,他摸了摸怀里的暖玉,玉上的“辞”字硌着心口,有点疼,却又很安心。
至少,她好好的。
江沐练完剑,回房换衣服时,忽然在梳妆盒的底层翻出个东西——是枚铜钱,边缘磨得光滑,背面刻着个模糊的“沈”字。
她愣住了,这铜钱是哪来的?好像……是很久以前谁送的?
“青禾,你看这铜钱,还记得是谁送的吗?”江沐拿着铜钱问。
青禾凑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小姐的东西多,许是哪个朋友送的吧。”
江沐捏着铜钱,忽然觉得脑子里闪过一个片段——长安的雪地里,一个青衫少年站在她面前,手里好像就捏着这么枚铜钱。可再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能吧。”她把铜钱放回梳妆盒,没再多想。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江沐走到窗边,看着墙外的老槐树,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那里看过她,目光温和,带着点说不清的熟悉。
她摇了摇头,笑自己太敏感。长安这么大,哪有那么多巧合。
而此时的沈府,沈辞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纸上是魏庸党羽的名单,每个名字旁边都标注着弱点——谁贪财,谁好色,谁有把柄在别人手里。
他写得很专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只是偶尔,他会停下来,摸一摸怀里的暖玉,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五年了,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
这盘棋,该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他要确保,无论棋局如何凶险,那个水绿色的身影,都能一直站在阳光里,像江南的水墨画,永远干净,永远安稳。
至于重逢……或许,等这盘棋下完了,会有机会的。
沈辞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写字,笔尖落下,在“魏庸”二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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