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石榴树抽芽的声响。柳氏坐在书房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捏着沈辞刚递来的信,信纸边缘被夜风卷得发卷,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是江慎麾下斥候营的专用暗号——这是沈辞五年前在北境和江慎约定的密信方式,寻常人看不懂,却能让柳氏一眼认出。
“蛮族集结云门关,魏庸在关内接应?”柳氏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在“接应”二字上反复摩挲,“这老狐狸,竟真敢通敌叛国!”
沈辞站在书桌前,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魏庸这几年在朝中敛财无数,早就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蛮族许了他‘北境王’的称号,他自然甘愿铤而走险。”他顿了顿,补充道,“江将军此刻主力在雁门关,云门关守将是魏庸的门生,怕是……撑不了三日。”
柳氏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这就让人备马,连夜送密信去雁门关!”她走到书架前,转动第三排最右边的那本《孙子兵法》,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暗格,里面放着几封江慎的亲笔信,还有一套加密用的符牌。
“夫人不必急。”沈辞拦住她,“魏庸的人肯定盯着将军府,贸然送信,只会打草惊蛇。我已经让秦忠安排了暗线,用‘飞鸽传书’的方式,把消息加密后送出去,天亮前就能到江将军手里。”
柳氏看着他沉稳的样子,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在雪地里救下阿沐的青衫少年。那时他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笃定。五年过去,他褪去了青涩,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可那双眼睛里的执拗,倒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沈公子,”柳氏叹了口气,“这五年,辛苦你了。”她知道沈辞在北境帮了江慎不少忙,那些凶险的任务,那些见不得光的谋划,若不是他,江慎怕是早就栽在魏庸手里了。
沈辞低头看着脚尖,声音有些涩:“柳夫人言重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不仅是为了沈家的冤屈,更是为了那个在演武场追蝴蝶的小姑娘,为了她能永远活在阳光下,不用面对这些刀光剑影。
“阿沐……”柳氏犹豫着开口,“她今天在宴上,是不是认出你了?”
沈辞愣了愣,随即摇头:“没有。”
柳氏看着他眼底的失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不是傻子,沈辞对阿沐的心思,她多少能看出来。可她更清楚,沈辞这条路太险,阿沐跟着他,只会受苦。
“沈公子,”柳氏的语气很认真,“阿沐这孩子,自小在江南长大,性子单纯,不懂朝堂的险恶。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找个老实人家,安稳过一辈子。”
沈辞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知道柳氏的意思,这是在婉拒他,在提醒他,他和江沐不是一路人。
“夫人放心,”沈辞的声音很沉,“我不会连累江小姐。”他顿了顿,转身往门口走,“密信的事,我会盯着,夫人早些休息。”
柳氏看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这孩子,和他祖父一样,心里装着太多事,活得太累了。
沈辞走出书房时,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没走正门,打算从西墙翻出去——那里是他熟门熟路的地方,五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翻进江府,教江沐练剑,提醒她提防暗桩。
可刚走到月亮门,就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江沐穿着件月白的寝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手里还捏着盏琉璃灯,灯光映着她的脸,白得像上好的暖玉。
“沈公子,留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沈辞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等他。“江小姐,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等你。”江沐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我娘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北境出事了?”
沈辞心里一动,她果然还是关心江家的。“没什么大事,就是些军务,江小姐不必担心。”他想绕开她,却被她侧身拦住。
“我都听见了。”江沐的声音有些发颤,“蛮族,云门关,魏庸……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帮我爹?”
沈辞沉默了,他不想骗她,可也不想让她卷进来。
“跟我来。”江沐没再追问,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我有话问你。”
她的院子就在不远处,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竿翠竹,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推开房门,把琉璃灯放在桌上,转身对沈辞说:“进来。”
沈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靠窗摆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个螺钿首饰盒,旁边堆着几本书,是《女诫》和《诗经》,还有一本摊开的《孙子兵法》,书页上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英气。
“关门。”江沐的声音很轻。
沈辞依言关上了门,门闩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把两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房间里只剩下琉璃灯的光晕,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江沐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兰花香,是江南的味道。
“沈辞,”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试探,“我们这是……见的第三面,还是第六面?”
沈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果然想起来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点困惑,带着点期待,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
“你想是第几面?”他没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江沐咬了咬下唇,从袖袋里掏出枚铜钱,放在他手心。铜钱边缘光滑,背面刻着个模糊的“沈”字。“这个,你还记得吗?”
沈辞的指尖触到铜钱的瞬间,像被烫了一下。这枚铜钱,他以为早就被她扔了,没想到她还留着。
“记得。”他的声音很低,“五年前,演武场,我扔给你的。”
江沐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说‘不认识’?”
沈辞慌了,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更没想过她会为了这个哭。他想抬手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我怕……”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怕你不想记起来,怕那些过去对你来说,只是负担。”
“不是负担。”江沐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找了很久,那些模糊的记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那天在尚书府,听到你的名字,看到你腰间的锦囊,我才想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演武场教我练剑的是你,雪地里救我的是你,灯会上帮我追玉佩的是你,这五年在北境帮我爹的也是你……沈辞,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沈辞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我不想让你卷进来,魏庸的棋局太险,我怕伤到你。”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江沐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委屈,“从我爹镇守北境那天起,从我姓江那天起,我就没资格置身事外!你以为这样瞒着我,就是对我好吗?”
沈辞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她,却忘了她是江慎的女儿,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从来就不是需要躲在别人身后的菟丝花。
“对不起。”他低声道,是真心的歉意。
江沐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慢慢止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的衣袖被风吹起,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像条丑陋的蜈蚣。
“这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沈辞下意识地想把衣袖拉下来,却被她伸手按住。她的指尖很凉,触到他疤痕的瞬间,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北境,蛮族的弯刀划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光顾着护粮草,没躲开。”
江沐的指尖顺着疤痕慢慢往上滑,触感粗糙,是皮肉外翻后又愈合的痕迹。她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刀锋划过皮肉,鲜血淋漓,他却还要咬着牙继续战斗。
“这里呢?”她的目光移到他的锁骨处,那里的寝衣领口很低,能看见一块浅褐色的印记,是旧伤。
“毒箭。”沈辞的声音有些干涩,“蛮族的淬毒弩箭,差点就穿了肺。昏迷了三天三夜,秦忠说,我嘴里一直喊着……”
他没说下去,可江沐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在江南的五年,偶尔会做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有个青衫少年躺在血泊里,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声音很轻,她听不清,却总能哭着醒来。
原来,那不是梦。
“沈辞……”江沐的声音哽咽了,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动作很突然,沈辞僵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很轻,带着兰花香的呼吸拂过他的衣襟,像羽毛一样,挠得他心里发痒。
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激动,是委屈,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慢慢地抬起手,犹豫了很久,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动作生涩地拍了拍。
“我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江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滚烫的,像要把这五年的空白都填满。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为什么听到他的名字会心跳加速,为什么看到他的疤痕会心疼——原来,早在五年前,这个少年就已经住进了她心里,只是她忘了,而他,一直没走。
不知过了多久,江沐才慢慢松开手,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对……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沈辞的胸口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心跳得像擂鼓。他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忽然笑了,是这五年来最轻松的一次笑。“没关系。”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锦囊,解开来,里面是块暖玉,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刻着个方方正正的“辞”字。“这个,你还记得吗?”
江沐看着那块玉佩,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你一直带着?”
“嗯。”沈辞点点头,把玉佩放在她手心,“从你送给我的那天起,就没离过身。北境风沙大,好几次差点丢了,都被我找回来了。”
江沐握着玉佩,指尖传来熟悉的暖意,和她腰间那块刻着石榴花的玉佩一模一样。“我还以为……你早就扔了。”
“怎么会。”沈辞的声音很沉,“这是你送我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的衣襟微微隆起,能看出玉佩的轮廓。“你也一直带着?”
江沐的脸一下子红了,下意识地捂住腰间:“我……我就是觉得好看。”
沈辞笑了,没拆穿她的谎言。他能想象出她在江南的五年,每天摸着这块玉佩,却想不起送玉人的样子,心里一定也很困惑吧。
“北境的事,你别担心。”沈辞转了话题,不想让她再难过,“我已经安排好了,秦忠的人会护送密信去雁门关,江将军收到信,会立刻派兵支援云门关。魏庸的人……我也会盯着,不会让他们得逞。”
江沐点点头,把玉佩还给了他:“你收着吧,这是你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后,别再瞒着我了。不管是北境的事,还是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沈辞握紧了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好。”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琉璃灯的光晕落在两人身上,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江沐忽然想起什么,走到梳妆台前,从首饰盒里拿出个小瓷瓶,递给他:“这个给你。”
沈辞接过瓷瓶,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淡黄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这是?”
“我在江南学的,治外伤很有效。”江沐的脸颊有些红,“你的疤痕……擦这个,能淡一点。”
沈辞看着手里的瓷瓶,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这五年在北境,他受过的伤不计其数,从来都是随便找个军医处理一下,从未有人为他准备过药膏。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客气。”江沐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免得被人看见。”
沈辞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江沐,”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带着点生涩,却很认真,“等北境安稳了,等……扳倒了魏庸,我能……”
他没说下去,可江沐懂他的意思。她的脸颊红了,却还是点了点头:“嗯。”
沈辞的心里像炸开了烟花,亮得让他有些晕眩。他笑了笑,推开门,闪身走了出去,青衫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兰花香,萦绕在鼻尖。
江沐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枚刻着“沈”字的铜钱。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他们祝福。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北境的风沙,长安的棋局,他的过去,她的未来,都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前路或许依旧凶险,可她不怕了,因为她知道,那个叫沈辞的少年,会一直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沈辞翻出江府的西墙时,秦忠正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等他,手里牵着两匹马。“公子,都安排好了,飞鸽已经放出去了,北境的人会接应。”
沈辞点点头,翻身上马,却没立刻走。他回头望了一眼将军府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已经灭了,只有天边的月亮,亮得像块暖玉。
“公子,怎么了?”秦忠有些奇怪。
“没什么。”沈辞笑了笑,眼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明亮的光,“走吧,去秦府,还有很多事要做。”
两匹马踏着青石板路,往巷外走去,马蹄声清脆,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沈辞摸了摸怀里的暖玉,又看了看手里的小瓷瓶,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五年的等待,五年的隐忍,终于在今晚有了回响。他知道,扳倒魏庸的路还很长,北境的战事也未必能一帆风顺,可他不怕了。
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将军府的房间里,江沐把那枚铜钱放回首饰盒,又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上面的石榴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她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月亮,忽然觉得,这长安的夜,好像没那么冷了。
她拿起那本摊开的《孙子兵法》,翻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一页,上面的批注是她今天刚写的:“沈辞,北境,等你。”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那行字照得清清楚楚,像一个约定,一个关于未来的,闪闪发光的约定。
而此刻的长安城,魏庸的府邸里,一盏孤灯还亮着。魏庸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封密信,嘴角挂着阴鸷的笑。“沈辞……江慎……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呜咽的声响,像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可这风暴里,已有两束微光,紧紧依偎在一起,照亮了彼此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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