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打量着身处的西市，她寻思着先找间客栈落脚，手指下意识地探入衣兜，摸到那二十七枚铜钱。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沉——也不知这点钱能在长安住几天？坐吃山空可不是办法。
正愁着呢，肚子又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饥饿感如影随形，提醒她生死危机解除后，生存危机正汹涌而来。再不吃饭，恐怕真要成为穿越史上第一个饿死的倒霉鬼了。
想起前面那个冷硬如铁的胡饼，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玩意儿简直能当暗器使，咬下去差点崩掉牙。
“再去吃点啥呢？”她犹豫地望向不远处另一个还在营业的食摊。摊主正麻利地舀起乳白色的汤饼，热气在暮色中袅袅升起，浓郁的麦香混着不知名香料的味道飘过来，勾得她魂儿都要飞了。
正欲迈腿，一个带着浓重异域口音、语调却颇为轻快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这位娘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林小满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不是吧？有完没完？才摆脱一个冷面官差，又来个什么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富有特色的脸。高挺的鼻梁如刀削般立体，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对琥珀色的眸子，在渐暗的暮色中依然闪着敏锐的光。他的皮肤是常年经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边缘修出利落的线条。头上缠着色彩鲜艳的头巾，宝蓝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身穿一件锦边胡袍，月白色的绸料在灯笼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衣领和袖口都用五彩丝线密密地绣着葡萄缠枝纹。
来人腰间挂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银质算盘，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清脆声响，还有几个绣工精致的香料袋，散发出淡淡的麝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移动的、闪闪发光的、写着“我很有钱而且我很时尚”的标签。
最关键的是，他看着她那身格格不入的现代装扮和依旧半湿的头发，眼神里虽然有毫不掩饰的好奇，但并没有太多普通人那种大惊小怪或者警惕厌恶，反而带着点……商人见到新奇货物时的那种专业评估与浓厚兴趣？
“你……你跟我说话？”林小满下意识地把铜钱往兜里深处塞了塞，警惕地看着他。这年头，人贩子应该也不少吧？虽然这人看起来确实很有钱，但越是有钱的人贩子越可怕不是吗？
胡商青年笑了笑，露出一口与他的小麦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显得很是爽朗。他伸手指了指林小满刚才蹲着的角落，又指了指她自己，动作间银算盘叮当作响：“我方才在那边‘波斯珠玉行’门口监督卸货，看见娘子你……嗯，颇为独特。”他的目光在她衬衫的纽扣、牛仔裤的拉链和运动鞋的logo上短暂停留，“可是初来长安，囊中羞涩？”他的官话带着明显的卷舌音，不算特别标准，但表达清晰，用词也恰当。
林小满抿紧嘴唇没吭声，心里快速盘算。承认吧，怕被拐卖；不承认吧，自己这落魄样简直是用大写加粗的字体写在脸上。
胡商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又笑着补充道，眼角笑纹深刻：“娘子莫怕，我叫阿尔丹，粟特人，在这西市做些小本生意，最是童叟无欺。”他拍了拍腰间的银算盘，“我们粟特商人，信誉比金子还珍贵。我看娘子不像寻常人，这衣着发式……可是来自……海外？”他试探着问，目光再次在她衬衫的纽扣和牛仔裤的拉链上细细扫过，这些东西在唐代绝对是稀罕物。
海外？林小满心中一动，不知他是凭衣着猜测的，还是刚才在远处听见了她与那冷面郎君的对话片段。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模仿着电视剧里看到的姿势，生涩地福了福身：“阿尔丹……先生？好眼力。小女子……林小满，祖上确是海外遗民，近日才随商船漂泊至此，与家人失散了……”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阿尔丹的反应，随时准备调整说辞。这个设定应该比较合理，既能解释她的来历不明，同时又暗暗表示，我不是孤身一人喏，我有家人的，随时会有人来找我喏。
阿尔丹听得眼睛发亮，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更加热情，他双手交叠在胸前，行了一个粟特人的见面礼：“果然是海外来客！怪不得衣着如此……别致！失敬失敬！”他模仿着汉人的礼节拱了拱手，动作虽然有点生硬，但态度很诚恳。“林娘子如今可有落脚之处？看这天色将晚，西市虽热闹，夜间对独身女子却也不甚安全。”
林小满老实摇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这个动作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的无助。
阿尔丹愉快地一拍手，腕上一个镶嵌着绿松石的银镯子露了出来：“巧了！我在西市后巷正好有间小库房空着，原本是堆放些零碎货物的，前几日刚清空。虽然不大，但遮风避雨绝对没问题，桌椅床榻也都是现成的。娘子若不嫌弃，可暂住那里，也算我阿尔丹尽一番地主之谊，交个朋友。”
天上掉馅饼了？林小满心里的警报器响得更厉害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无功不受禄，阿尔丹先生为何帮我？我们素昧平生。”
阿尔丹嘿嘿一笑，毫不掩饰他的商人本色，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身上好闻的香料味更浓郁了：“不瞒林娘子，我们行商之人，走南闯北，最看重什么？信息和机会！”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人从不会错。娘子来自海外，见识、想法定然与我们这些困守一隅的人不同。方才我远远见你与陈娘子分说，言辞新奇，思路清晰，三言两语竟能化解一场纠纷，这等洞察人心的本事，在长安可是独一份！”
他越说越兴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币般的光芒：“我阿尔丹别的没有，就是有点小钱，也最爱交朋友。帮娘子一把，结个善缘，将来或许有机会合作呢？我们商人，投资的不只是货物，更是人才！”
他话说得如此直白，将利益交换摆在了明面上，反倒让林小满稍微放下了心。明确的商业合作，比单纯的、无法解释的“好心”听起来更靠谱，也更符合她熟悉的现代社会的逻辑。
她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又摸了摸兜里那二十七枚铜钱。现实摆在眼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赌一把？
“那就……多谢阿尔丹先生慷慨相助了。”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决定接受这份带着明确目的的善意，“不过，租金我还是要付的，就按市价来，等我找到营生，一并结算。”她可不想一开始就欠下太大的人情，保持经济上的独立和清晰，是保护自己的第一步。
阿尔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笑道：“好说好说！林娘子快人快语，有原则！我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这边请！”他侧身做出引导的姿势，姿态优雅而不失热情。
阿尔丹口中的“小库房”，位于西市东北角一条相对安静的后巷里，其实是个带个小院子的独立小屋。院子不大，墙角却种着一丛翠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平添几分雅致。小屋是砖木结构，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里面比林小满想象的要好得多。虽然位置偏僻了点，但收拾得颇为干净，靠墙放着一张结实的木榻，上面铺着干净的席子，中间一张矮桌，配着两个蒲团，墙角还有一个半旧的衣柜。窗户上糊着洁白的桑皮纸，透光性不错。对林小满这个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差点露宿街头的穿越者来说，这简直是星级酒店豪华套间了！
“仓促之间，条件简陋，林娘子多包涵。”阿尔丹略带歉意地说，但眼神里还是有些自豪，显然对这处产业颇为满意。
“已经很好了，非常感谢！”林小满这话发自内心。
安顿下来后，阿尔丹又很贴心地让一个穿着朴素的胡人老仆送来一套干净的唐代女子服饰和一些简单的吃食——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黍米粥，两个胡麻饼，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羊肉。
换下那身已经快结成硬壳、散发着汗味和井水腥气的现代衣服，林小满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套浅青色的交领襦裙，虽然系带有些繁琐，行动起来也不如牛仔裤利落，但柔软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和安全感，头发暂时只能挽个矮髻——她终于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至少在表面上，她融入了这个时代。
坐在矮桌前，吃着热乎乎、带着谷物天然香气的黍米粥，嚼着香酥的胡麻饼和咸香的羊肉，林小满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这是她穿越以来，吃的第一顿像样的、安生的饭。
阿尔丹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近乎虔诚的吃相，耐心地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端起老仆随后送来的两杯薄荷水，递给她一杯，开口问道：“林娘子，你之前帮陈娘子的那种话术，可有名目？”
林小满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心思活络起来。这是要进入正题，谈生意了？
她斟酌着用词，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概念来解释：“在我们海外，这门学问叫‘情感咨询’，或者‘心理疏导’。专门帮助人解决情感上的困惑，理顺夫妻、亲子、朋友之间的人际关系，排解心中的郁结之气。算是……一种调理人心的医术吧。”
“情感咨询……心理疏导……调理人心……”阿尔丹重复着这几个新鲜词，琥珀色的眼睛里光芒闪烁，如同发现了巨大的宝藏，“妙啊！太妙了！”他激动地一拍大腿，“长安城里，多少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外表光鲜，内里却为情所困，为家事烦忧！夫妻不睦，妻妾相争，子弟不肖……这些糟心事，有时候比缺钱还让人难受！偏偏这些事又难以向外人启齿，只能憋在心里，或者找些不靠谱的三姑六婆，往往越弄越糟。”
他越说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身体前倾，声音因兴奋而略微提高：“林娘子，你这本事，简直是雪中送炭！若是运用得当，何止是大有可为，简直能开创一门新的行当！”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的热切丝毫未减：“实不相瞒，我这‘波斯珠玉行’生意虽好，但终究是贩卖些死物，同行竞争也激烈。若能与你合作，在这长安城开一间专门做这‘情感咨询’的铺子，提供……嗯……你所说的‘话疗’服务，这可是独门生意，无本万利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币如河水般涌来的景象。
林小满心脏砰砰直跳。她正愁生计呢，这合伙人、启动资金、办公场地就一起送上门了？虽然是个胡商，看起来还挺靠谱，而且眼光毒辣，一下子就看到了心理咨询在古代社会的巨大市场潜力？
“阿尔丹先生的意思是……”她按捺住激动，尽量平静地询问细节。
“我出钱，出场地，就选西市临街的铺面，我再负责打点官府和市面上的各种关系，保证没人敢来捣乱。”阿尔丹语速很快，显然脑子已经在飞速运转，构思着宏伟的蓝图，“林娘子你，就负责这‘话疗’的核心业务。你是海外来的，身份神秘，正适合做这需要权威和距离感的行当。收益嘛，我们五五分成，如何？若是前期投入大，我七你三也可商量！”
五五开！林小满心里惊呼，这已经很公道的价格了，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她多问了一句：“阿尔丹先生如此爽快，就不怕我这‘海外秘术’不灵光，或者……惹来什么麻烦？”她可没忘了那个眼神锐利、似乎对她身份起疑的冷面官差。从事这种涉及他人**的新兴行业，难保不会触动某些敏感的神经。
阿尔丹闻言哈哈大笑，自信满满地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子：“我阿尔丹在东西市做了十几年生意，靠的就是这双眼睛！我看人准得很！林娘子你谈吐不凡，思路清晰，更难得的是眼神清正，绝非欺世盗名之辈！你这‘话疗’之术，或许在长安是新鲜事物，但其根本在于洞察人性、善解人意，这本事放之四海皆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狡黠和自信，“至于麻烦？在这西市，只要不违反唐律明文，我阿尔丹还是有些门路的。便是真有些不长眼的来找茬，或是同行使绊子，也有我顶着！你只管安心做你的‘调理人心’的圣手！”
话说到这份上，再犹豫就是矫情了，也对不起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和对未来的期盼。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然后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阿尔丹从未见过的姿势：“好！承蒙阿尔丹先生看重，那我们……合作愉快！”
阿尔丹看着她伸出的手，愣了一下，随即联想到这可能是海外某种结成约定的仪式，立刻反应过来，也大笑着用力握了握林小满的手：“合作愉快！林娘子！”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意味。
林小满看着眼前这位热情洋溢、眼光独到的胡商合伙人，窗外是陌生而浩瀚的盛唐夜空，心中第一次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感觉穿越后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透顶了？
至少，她不用再去跟冰冷的回形针和能崩掉牙的冷胡饼较劲了。前路依然迷茫，但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和一个看起来很有“钱”途的合作项目。活下去，然后活得更好，这个目标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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