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整个都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坊间的青石板路渐渐被一层薄雪覆盖，百姓行色匆匆，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很快就消散了。
不少店家都提前收摊打烊，只有沈芊橙的摊车前依旧热闹。
沈芊橙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给熟客包上刚出炉的椒盐胡饼，经过这些天的锻炼，她做馎饦的速度比起第一日快上许多，秉持着能赚一点是一点的想法，索性把做胡饼的炉子一道推了出来，还能在做馎饦的间隙中，能赚些胡饼的生意钱。
天气现在愈发冷了，胡饼泡进热乎乎的高汤里，也是另一种美味。
冬日一到，天色就暗的比从前更快了些，灶上铁锅里的水发出翻滚的咕噜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声相互辉映，交织成冬夜独有的旋律。
想到这几日比往常多了不少的进项，沈芊橙就更加有动力了，“有些烫，您拿好。”
她将包裹严实的油纸包递出，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谢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摊前了。
他墨色的大氅上落满了细碎的雪豆子，眉宇间还带着明显的疲惫，就连唇色都比往常淡了几分，像是已经这样看了很久。
事实上谢玄已经在这里站了半柱香了。
今日午时他刚回长安，本来入宫复命后便该回府休息，可马车在路过坊市时，不知为何他令人停下，让墨阳先行回去，独自一人在这下了车，迎着细小的雪粒，站在街角的阴影处，看着不远处专心做生意的人。
看着她利落的包饼、收钱，间或捞起一些面条放进装着高汤的碗里递给等待的客人，清冷的侧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出尘；看着她忙碌到一刻不停，抬眼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却有着对生活的期望和向往。
他才离开十余日，这场景却在他的脑中勾勒出无数次。直到现在，见此处还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心中莫名而起的担忧瞬间就消散了。
“谢郎君。”
沈芊橙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中带着一丝讶异，她拢了拢被寒风吹散的发丝，如同和旧友闲叙，“回来了。”
“嗯。”
谢玄应了一声，他的目光在沈芊橙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扫到女子身上那件明显不够厚实的旧棉衣上，眉头微微一蹙，“生意可好？”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问得多余。
街上虽因下雪寒冷，来往百姓并不多，但这摊车前的客人确实不曾断过，偶尔两样吃食都要的客人还得等一会儿，显然是极好。
“还好。”
沈芊橙转身，动作自然地掀开直在灶边，用厚厚的棉套捂得严实的陶罐盖子，一股混合着香料复合香气与骨肉鲜香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
她用木勺舀了两勺汤倒进陶碗中，奶白色的汤汁在其中微微颤动，她犹豫了会儿，又加了一勺嫩绿的菘菜放进汤里。
“天冷，郎君喝碗汤去去寒气。”
沈芊橙平静的将汤推到谢玄面前，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刻意的殷勤和攀附，像是顺手为之，却精准地抚慰了他一身的疲累。
谢玄低头看着面前青翠的热汤，团团热气模糊了他一贯冷峻的眉眼，连带着身上那份疏离也被浸散了。
他没有推辞，拂去大氅上的落雪，在摊前那张略显简陋的小凳坐下，执起汤匙喝汤。
第一口微烫的汤汁入喉，一股熟悉的、带着回甘的暖意沿着喉咙顺流而下，一路熨帖直至全身各处，连日来奔波查案的辛劳也都被这碗汤展开抚平；第二口，谢玄特意舀了菘菜，爽口的菘菜的热汤一起进入口腔，没有被汤里的肉香压制，反倒与它相辅相成，让这汤多了些许属于蔬菜的清新。
他吃得并不快，举止依旧优雅，带着高门王侯从小培养起来的矜贵，但那份专注，能够让人明确的感知到对于它的满意。
或许，这对谢玄来说，早已不仅仅是一碗汤，还是他对于长安的牵挂，是这寒冷的冬夜里，为数不多能够触及他心底的温暖。
沈芊橙没有打扰，她继续做着生意，只是在瞥见那人即将见底的碗时，又不动声色得将其再次添满，见他被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接触到温热的碗壁时微微放松，自己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雪花落在谢玄的肩头，他看着被灶火温暖着的沈芊橙，一瞬间，这西市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看来，沈娘子在那胡商处寻到了满意的是食材。”
谢玄见多识广又爱美食，这碗热汤中诃黎勒的味道虽然不浓，但独属于它的味道却会在下一瞬停留在唇齿间，让人回味无穷。
他从前只知道诃黎勒药用，不曾想作为一种熬煮的材料竟也这般相合。
“是谢郎君告诉我，我才能找到这么合适的香料。”沈芊橙向他行了一礼，从容道，“这声谢，是要与郎君道的。”
“沈娘子让我喝到这般美味的汤，早已抵过了。”
他放下汤匙，取出怀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好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不在时，可有人来生事？”
“没有。”
沈芊橙摇头，将炉子里的胡饼取出包好，递给最后一位客人，“都按郎君说的，一切有律可依，街坊也多有照顾。”
她顿了顿，补充道，“坊正前两日还来巡查过，说我这儿收拾得很干净，走时还买了馎饦和胡饼。”
“那就好。”
谢玄的目光掠过她瘦弱的肩膀，扫向对面依然早早熄灯关门的张记酒楼，想着临出发前，墨阳查到的事情，还是多嘴提醒道，“沈娘子生意越发红火，还是要多留心些。”
沈芊橙垂眼，“多谢郎君提醒，我会小心的。”
谢玄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想起离开这些时日，查案之余，他的脑海中总会莫名浮现她的影子，如今看见她完完整整的站在这里，那些无端的牵挂好像都落在了实处，化成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迟疑了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细绳捆得方方正正，边角没有丝毫破损的油纸小包裹，放在摊位上的一角。
“这是路上偶得的建州茶饼。”谢玄语气平淡得像是随口一说，眼神却不留痕迹的留意着沈芊橙的反应，“它于汤羹无益，但煮茶味道却好，沈娘子若闲来无事，可煮饮一杯。”
这茶饼确实是在查案途中所得，不过却是他特意绕道去建州最好的茶庄挑选的。那掌柜说，这是今春头采，香气清幽，最适合女子饮用。
谢玄记得沈芊橙这里只有粗茶，这茶饼虽不算名贵，胜在入口性好，又香气清幽，回甘绵长，应当是符合她的口味。
他生来挑剔，于吃食上更是令人头痛，沈芊橙做的吃食虽不精致，但味道却十分好，每次吃完心情都会好上不少。
就算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都应该送份礼物，聊表心意。
可他与沈芊橙萍水相逢，只是食客和老板的关系，最多因着介绍香料店铺比旁的熟客更熟了些......想起江南茶叶各异，谢玄思虑再三，方才选择了茶饼作为谢礼。
说完，他起身，将早已准备好的铜钱轻轻放在茶饼旁边，踏着风雪离去，墨色的大氅消失在巷口深处，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沈芊橙收拾好东西，才拿起那包茶饼。
她看了看细致扎捆好的包裹，解开细绳，里面是色泽乌润，压制紧实的茶饼，隐隐散发的清冽的茶香。
以沈芊橙的眼力，只一眼便知，这绝不是谢玄口中能偶得的寻常茶叶。
她又拿起旁边已经微凉的铜钱，谢玄留下的铜钱远不止一碗热汤的价格，她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谁说不近人情，可厉害着了。”
不管是留下的数枚铜钱，还是送来的茶饼，谢玄都稳稳踩在沈芊橙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不出头不越矩，自然也就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沈芊橙推着摊车回到小院时，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照常将猪骨鸡架洗净处理好，放上灶台熬煮，又喝了碗热汤，等事情都处理好了，才小心地将茶饼拿出收进柜子里。
只是不过一会儿，她又重新取了个小陶罐，敲了一小部分茶叶下来装了进去，准备明日得空了煮来尝尝。
灶膛里的火逐渐熄灭，小屋里还残留着高汤的鲜香，沈芊橙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雪落下的声音，准备趁还没有太冷，去裁缝铺买两件厚实的冬衣，东市的胡商掌柜前两天说来了批新货也可以去看看；还有，隔壁卖豆腐脑的阿婆说，明日会有人到档口去卖牛羊奶，价格比在铺子那儿低上一些......
冬天呀，倒是很久没有喝奶茶了。
她起身，从灶下的暗格里掏出钱囊，熟练的将里面的铜钱数了一遍，然后从其中分出一部分单独收起来，放在枕头下面，当做明日的采买钱，剩下的又重新放进钱囊里，沈芊橙抛了抛取出一部分依旧还有些重量的钱囊，将它塞回暗格，忽然觉得长安城的冬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菘菜就是白菜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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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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