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静静地坐在床前,未发一言,只痴痴凝着床榻上,自己的夫君。
赤华俯身探进床帐里。
侍立的吴妈妈紧张地凑近察看,只见那女医一边用手覆在自家三郎君的眼睛上,一边凑近在他耳边低语。
这是治病吗?她看着分明就是想要占郎君便宜!
吴妈妈刚想开声斥责,帐子里却传出一阵轻声吟诵的声音!
是什么?
梵文吗?
可细听之下,她却辨不出这女医到底在吟诵什么,只觉得那浅吟低颂如潺潺流水,竟让人听之通体舒畅,忧思尽褪。
她想呵斥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待赤华松手走开,吴妈妈急忙往帐子里看——
三郎君那睁了数日的双眼居然阖上了!
“就……这?”吴妈妈错愕惊,不禁高声问了出口。
一旁侍立的管家,以及同样以为这女医是来混银钱的婢女,随着吴妈妈的惊叫,俱往那帐子中一瞧——
他们三郎君居然阖上眼睛了!
他们三郎君自家中走水的第二天开始,眼睛就没有闭上过!老夫人、御医和民间大夫都逐一试过,只是没了外力压制,他的眼皮就不受控制地掀起。
而这个年轻女医竟然一下就让他们三郎君的双眼合上了!
这时,一直静坐在旁的三夫人却突然往前一扑——
她跪趴在床头,瘦骨嶙峋的双手,捧着韦安远的脸,嘶声裂肺地哭喊道:“夫君、夫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呀……”
众人不防这三夫人忽然发狂,管家暗叫一声不好,可男女有别,又不好去抓,忙催促身后两个高壮婢女:“你们俩,还不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两个婢女上前,一左一右拽住三夫人的两条手臂,想要将她与韦安远拉开。
没成想,这“棒打鸳鸯”的举动瞬间便刺激到了三夫人!
她嘴中颠倒地嚷着:“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郎君便不会……”
眼看着她越发地疯,吴妈妈也不得不上前,扯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后拖。
忽而,三夫人咧嘴笑了,眼底骤然迸出癫狂的炽热,像是有人在她身体里点了一把火,似要将她燃烧殆尽。可不知为何,那火转瞬熄灭成一堆残烬,湿漉漉的、浑浊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雨水将那焦灰打湿。
三夫人这下更疯了,拼命挣扎着嘶声大喊:“他是我的……夫君……快看看我……”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一挣,甩开了身旁的婢女和吴妈妈,探身牢牢地钳住韦安远的脖子。
“不是让你们好好看住她,别让她过来,你们倒好……”吴妈妈在一旁死命抓着三夫人的手腕,想将她的拉离,可是这平常柔弱的三夫人今儿个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寝房里一团乱,众人合力愣是无法将三夫人拉开。
一直冷眼看着众人折腾的女医,有条不紊地从药箱里拿出两只白色瓷瓶,分别把里面微黄的液体倒在一张帕子上,然后走向床前。
那婢女正奋力拉着三夫人,冷不丁肩膀被搭,她咬牙回头,却见那青衣女医站在自己身后。
只听女医冷冷道:“松手,退开。”
婢女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松了手,还下意识双手交握退后了两步,待她反应过来,又忙上前帮忙。
而那女医站在三夫人身后,一只手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帕子利索地捂到她的口鼻上。
刚刚还发狂的妇人不过无力地挣扎了两下,便彻底地软下去了。
赤华神情复杂地看着现下安静沉睡的妇人,心中不禁叹息。
大唐民风开放,夫妻和离再行婚嫁不过寻常。
这三夫人能嫁予韦安远为妻,可知娘家家世不差,哪怕再嫁也不是难事。偏这三夫人一门心思要在韦安远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久而久之心智扭曲,便成了如今这样了。
众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只呆呆看着,这女医身形纤细,扶着昏睡的三夫人却毫不费力……
待一双婢女上前将三夫人扶稳,赤华这才松了手。
床榻上躺着的男人脸色青紫,刚三夫人神志不清的一掐,可是用了死力,若是再拖延些时间,难保他不会因气管断裂气绝而亡。
看着三郎君胸口起伏,吴妈妈不由也抚了抚自己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赤华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敬重。
“这药不会有多大影响,睡一觉就好。”赤华将染着药汁的帕子叠好放回医箱。
管家见此,忙让婢女把三夫人抬出去,而后目光不住地往医箱里打转。
赤华见状,双眸微弯,明明一副笑脸,可那眼里却没有笑意:“这药久用成瘾,不可乱用。”
管家抬头一瞧,怔了怔。
她似乎能洞悉他心中所想!
刚见这女医时,只因她长眉弯弯,且唇角天生带了三分上扬的弧度,这一副笑脸让她看起来好相与。可此时,他似乎才看清,她澄澈的杏眸眼尾微扬,双眸里了无笑意,眸光更是淬着冷意,看得人心头一凛。
一个美貌女子敢孤身行医,想必有所倚仗。
他随即移开目光,转而低头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司娘子见笑了,你可有法子治一治三夫人?”
赤华摇摇头:“这疯症是心病,静养为上。”说完便合上了医箱。
吴妈妈忙上前:“那我们三郎君……”
韦安远的眼睛虽阖上了,可即便刚刚被人这样掐住脖子,也还是了无声息,一看就是还没清醒。
“三郎君体内余毒已清,脸上的烧伤敷料用的是宫里的‘白膏’,这药能促进上皮再生,继续用着也无妨。”赤华嘴上说着,手上不停,拿过桌案上的纸笔书写方子。
管家听着,竟是又愣了愣,与一旁的吴妈妈对视了一眼,神情难掩震惊。
他们家三郎君中毒这事遮掩得严实,除了御医来看过,后来看诊的民间大夫都没有发现,这女医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不过你们三郎君暂时还醒不过来,最快也要等用过我的法子才行。”赤华说完,搁了笔,吹了吹那纸上的墨汁。
不愧是专供皇室的益州麻纸,质地紧密厚实,墨色不滞不洇,与民间的劣纸大为不同。
待墨迹干透,管家伸手打算接过那药方,她却自顾自地背起医箱,将那方子卷起,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
管家尴尬地收回手,低头从袖间掏出装有诊金的荷包,抬头却见她已经往外走了。
赤华出了熹院,才往外走了一段,便见回廊尽头迎面而来浩浩荡荡一群人。
管家急忙上前将她拦住,并往旁侧的小路引:“为免冲撞贵人尊驾,娘子请往这边来。”
赤华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转身随他迈向一侧小路,在踏入路口的刹那,闲闲侧首回望了一眼。
那群人簇拥着一对男女,男的不过而立之年,一身绛紫锦袍,面容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而他身侧娇俏的少女眉目间犹带稚气,她一头乌发梳成高髻,斜插累丝嵌宝金凤步摇,耳畔坠东珠衔金耳坠,颈间绕红宝石赤金项圈,身着凰鸟衔珠金丝襦和蹙金火红石榴裙,外罩鲛绡云纹广袖衫,霞色披帛边缘缝缀珍珠串……
想必这便是现今受尽万千宠爱,集九州荣华于一身的昌乐公主和驸马。
不过,就赤华看来,这位以举国物力奉养的公主,命格及功德造化皆难承倾国之力,如此唯损其寿,这珠翠环绕的富贵,也让她如珠翠般易损。
虽是管家将她往偏僻小路上走,可他埋头往前走,只想着快些将她送出去好回去招待贵人,没想到走出一段,却发现那司娘子在小径的岔路处驻足。
他有些不耐,可她已经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等他折返,却见她在那处烧成废墟的院落前止了脚步。
院落的门半掩着,院中那座屋子烧得焦黑,主屋的房梁倾折如断骨,乌木椽子裸露出狰狞的炭芯。
一阵轻风吹过,浮灰掀起层层黢黑的浪,一角绢布从半掩着的门里卷了出来。
他急忙上前制止,可赤华已经弯下腰,捻起地上那角带着焦边的丝绢。
那是画的一角。
题款人的笔迹娟秀:……远画于长安舒意题。
画中仕女的笑靥被火舌舔去半边,残存的胭脂色与烟灰混作污浊的泪痕。
作画与题字的不是同一个人。
赤华伸手触上门板,半开的院门轰然倒地,惊得满园的焦土尘埃飞扬。
越过坍塌的屋墙,可以看见原本的主屋中被熏得焦黑的鎏金瑞兽铜炉,墙角歪着只熏黑的黄釉绞胎枕,枕上的如意印花裂得满是细缝,似乎只要一碰就要簌簌掉灰。
忽有“咯吱”一声,焦黑的承重梁柱终于跪进灰烬里,惊散了废墟上盘旋的烟霭,也激起了呛人的腥腐焦臭。
一缕混沌的日光漏下,正照见断砖间半掩着光点闪闪。
那是一只翡翠耳珰——幽碧莹莹浮在死灰中,像极了盛夏时掠过荷塘的微弱萤火。
赤华指尖才触及那耳铛,细微碎裂声起,耳铛应声而碎。
管家远远站在院中看着,一步都没有踏入这废墟。
只见那女医毫无避讳地站在焦黑的废墟中,眼中似毫无波澜,也似洞悉世事。
他竟有种错觉,似乎她那双黝黑的眸子能洞穿过往与未来。
一阵微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赤华将碎片一片一片捡起,用手帕包好,这才走出来递给管家。
耳铛碎片带着特有的腥腐焦臭,哪怕被包裹着、隔着半臂距离,依然清晰可闻。
管家迟疑半晌,只垂着眼道:“府里走水后,各处乱成一团,这处还没有余力去打理。”
赤华却不以为意,轻声说着:“已逝之人,还需早日入土为安。”
那语气轻得,似是怕惊着了什么。
管家听罢猛地抬眼,脸上神情由最初的疑惑逐渐变成难以置信,最后忍不住问道:“司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三郎君向来荒唐,可自舒娘子进府后便不一样了。
他没想到,安生的日子就那么几天,舒娘子便日渐病重……
那夜,三夫人还尽心地为她送汤药。三郎君宿在舒娘子屋中,也不知怎地,当夜院子走水,向来体弱的三夫人竟然最先反应过来,将三郎君从火海中抢了出来。
只能说,这里面,乱得很。
大火起得蹊跷,直至火烧通顶,值夜的人才发现,而三夫人出现得蹊跷,过后她甚至趁着三郎君受伤昏迷、老夫人忧思成疾,竟是做主将舒娘子火葬……后来,她神志失常,言辞颠倒,那些话语落在了伺候的人耳里,众人心里难免嘀咕——
原来人前温婉大方的三夫人发起狠来竟连一具全尸都不给舒娘子留!
三郎君好不容易醒过来,得知舒娘子被火化,拖着病体发疯似地去抢骨灰……这之后,三郎君时时抱着青瓷骨灰罐不撒手,神志逐渐混沌……最后便成了那副睁眼不言不语的模样。
管家怕三夫人在三郎君床前看到那个青瓷瓶嫉妒发狂,硬是掰开了三郎君的手才拿到青瓷罐,而后放到了一旁的柜子里……
他确定,那个骨灰罐刚刚并没有挪出来……
眼前这女医双眸幽幽,似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诡秘莫测地笑了笑:“我手臂酸了。”
“莫不是……”管家脸上惊疑,到底还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团用布帕包住的耳铛碎片。
外人只知道院中着火,可不知道这宅院里这么多弯弯绕绕。
赤华不再停留,越过他便往外走。
待他回过神来,她已经径直往角门的方向走了。
管家匆匆跟上,临出门时将那团布帕塞给了守门的婆子。
才迈出门槛,便见那年轻貌美的女医站在斑驳的树影下。
她下巴微扬,双眸凝望着半空中漏下的碎金树影——枝叶交错间,光影细碎,在她身上投下轻浅的斑驳……
他竟觉得瞧不清她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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