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油灯一夜未熄。
住持来时卫昭已经看着那请柬枯坐了一天一夜。
静灵拉着主持的手急得快要抹眼泪,“阿昭不吃饭不说话,就盯着那个东西看,阿昭一定是中邪了。”
主持颇为宠爱地擦了擦小姑娘脸上泪珠,解释说佛门清净没有邪祟,阿昭只是看到家人的书信想家了。
“了无师太就在山脚下的禅房,住持你带阿昭去,你让师太开门见见阿昭。”
静灵知道山脚下那个守着小院寸步不出的了无师太就是卫昭的母亲,卫昭每年过年时都会端着一碗素饺子放到师太门前磕三个响头。
静灵还知道,了无师太从不见卫昭。
住持说,这是师太的修行。
可静灵从不这样觉得,修行即修心,无情便无心,无心之人又怎么修心?
住持让静灵去找师姐要些瓜果给卫昭垫垫肚子,看着静灵跑远轻轻唤了声:“阿昭...”
卫昭头慢慢转过来,脸色煞白,眼珠里布满红血丝,明明面无表情,住持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绝望。
一切都与前世不同了。
前世玉姑在景德十三年死于一场风寒,葬礼是新婚不久的谢澜峥陪她一起回孤山后风光大办。
她没能再见沈沉舟,钱县丞也没有上山,请柬由定北侯府小厮骂骂咧咧递来,里面没有一张写着“勿归”的纸条。
卫昭抚上那张字条,手指轻轻描摹起那两个字,她认得,这是谢澜峥笔迹。
谢澜峥运笔较为迅疾,有振迅遒劲的风神,但因为景德十二年时坠马受伤,右臂对于细微发力难以控制,因而谢澜峥用笔起伏、顿按的幅度不大,很少映带。
婚后那些年,谢澜峥为她写了很多字帖供她临摹,她对于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卫昭目光落到窗边小书桌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几乎可以确信谢澜峥也回来了,她甚至后知后觉的发现那让她宛若惊弓之鸟的树影或许真的就是谢澜峥。
与她拥有五年共同记忆的谢澜峥。
昨日拿到请柬后她便觉出异样,打开桌下密室就发现东西被小心地翻动过,只一眼卫昭就知道父亲遗物中少了两封信。
前世,她为玉姑操办葬礼之时,为了取出玉姑未出家之时的物件,曾当着谢澜峥的面开过禅房密室。
母亲出家后送来的父亲遗物,那些不需要贴身保管的东西卫昭也放在了那里,谢澜峥知晓。
卫昭手紧紧攥着衣襟,凸起的青筋在没有血色的苍白手背上格外显眼,“我早就该明白的...”
孤山属北疆,军队的只有戍边军和卫陵的亲王府兵。
而能用披甲军马,且活动范围可以到孤山的,只有戍守北疆的端王亲卫、前世与谢澜峥一起在孤山围杀她的——玄甲骑兵。
八百里加急的信封中无声无息被放入写着勿归二字的纸条,能随意调动戍边骑兵,谢澜峥与端亲王的结盟、对于军方的把控,远比她所认为的更早,也更为深入。
这是试探,也是提醒。
卫昭攥紧胸口处衣襟里的那半块玉佩,似乎拼劲全力才从喉咙挤出一句:“我当真是,愚不可及。”
住持心被揪住一般疼,几个深呼吸后才哑着嗓子问:“事到如今,贫尼不得不问一句,卫昭,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昭没看她,盯着那面布满刻痕的墙,低声笑了半晌,声音轻到马上要散在风里。
“了无师太送来的父亲遗物里,有一封带着蒙古皇室徽记的密信。”
“于是,我去了蒙古。”
住持愣了半晌,捻佛珠的手指停住。她没有看卫昭,垂眸看着手中的菩提子,声音随枯瘦手指一齐颤抖:“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卫昭勾了勾唇角,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这些年,您从不许我剃度。”
住持视线越过卫昭看向那面沟壑纵横的墙壁,有东西顺着脸上褶皱缓缓掠过,带着凉凉的痒意,自以为古井无波的比丘尼抬手只摸到脸上蜿蜒泪痕。
她知晓卫昭心有执念不可解,卫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她剃不尽她的烦恼丝。
墙上那些痕迹是卫昭回来后划出的。
等一天,刻一道,足足一百九十七道,等了一百九十七天。
她一直在等一个名正言顺回京都的契机,于是那封请柬来了。
可这次,她怕了。
卫昭抬手抚摸墙面,无声笑了半晌。
前世,册封礼后卫昭叔父也就是现任定北侯便要遣她回孤山继续画地为牢,直到丞相府下聘后才打消念头许她留在了广阳城。
后来…
卫昭摸着手腕,心里如现今的手腕一般,一片空荡。
她以为上天垂怜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以为她可以凭借前世的经历为父亲、为自己搏一个不同的结局。
然而谢澜峥也回来了。
回来得,比她还早。
无力感充盈四肢百骸,她忽而低声笑了起来,用气声轻说了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那封密信上短短十二个字卫昭看懂只用了半年时间,可这十二字又让卫昭前世今生多少个日夜不得安眠。
她有万千话语,却无一人可说,藏于心中的那一角真相,落到谁的身上都是杀身之祸。
前路未卜,她已然踏入过一次死局,重来一次却偏偏落入更为艰难的境地。
敌人虎视眈眈,可她如今只有腰间一柄软剑,护不住宿因寺,甚至护不住自己。
卫昭木木地抬手抚摸那一道道刻痕,指间泛白而抚过的地方却带着丝丝血迹,“粉身碎骨不惜,粉身碎骨不能……”
“过往已成定局,又何必为落定尘埃徒增杀孽。”住持开口打断她,情绪有些激动,手紧紧攥着衣襟。
住持略平复了一下心绪,声音还带着颤:“众生皆苦,唯有放下才能知足,人总要取舍和宽恕。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卫昭跪在住持面前,手紧攥着衣襟里被妥帖放着的半块玉佩,棱角隔着衣服刺得掌心生疼。
她读了无数遍佛经,比谁都明白佛经中所说的执迷。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如何无所住呢?
当年兵败,十万大军葬身边境。
清白,真相,那死去的万万冤魂,不是尘埃,从不是落定的尘埃。
她生不出智慧慈悲之心,她的人生自十三岁那年便戛然而止,而那一生太过浅薄,无论如何也承载不起那些冤魂的重量。
卫昭直挺挺跪在那里,灵魂却弯着脊背。
正如沈沉舟所说,活着的人总该活下去,可是那场兵败死去的人太多,多到她怎么也记不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卫昭没有资格去替再无法开口的人说一声算了。
卫昭仰头看着已然泪流满面的住持,苦笑一声:“我没法放下,我宽恕了罪过又该怎么宽恕自己呢。”
住持看着泪眼婆娑的卫昭,带着颤抖唤了声:“阿昭……”
卫昭没出声,只弯腰磕头,头抵在冰冷的地面长久未抬起。
被打发去拿瓜果的静灵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小小的身躯站在门前,阳光洒在背上,脸上的表情落在阴影里。
明明还是幼童的声音,却无端多了许多缥缈。
“你的昭,是哪个昭?”
卫昭背对着她,开口道:“一日一召,如日之亮,召示世间万物。”
静灵低垂下眼眸,轻声呢喃:“沉冤昭雪,天理昭彰啊。”
小女孩突然笑了,看向卫昭的眼睛失了焦距,只剩一片空白,“寺里种的粮食被雪全盖住了,但我想明年定是丰年。”
“你说你阿爹说过,枯叶养新芽,瑞雪兆丰年,以死育生,死死而生生,天道好轮回。”
静灵走到卫昭身后不远处慢慢伸出手来,摊开的手掌微微倾斜,手中两个冬枣滚落。模样像极了大雄宝殿里施如愿印的佛陀。
“肃杀之中,生生之意常为之主,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
静灵的声音缓缓落下,卫昭愣在那里,瞳孔猛然一缩。
她转头,看向那个一夜长成又五年未变的诡异孩童,目光停留在那张同多年前别无二致的稚嫩脸庞,对上那仿若空荡荡的眼睛。
前世她离开孤山之时静灵也是这般模样,用无比苍老的声音告诉她:一切自宿因始,她从这里离开,便会再次回到这里。
卫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静灵另一只手屈手上举于胸前,分明没有看她,目光又仿佛笼罩了她。
“去吧。”
卫昭带着血污的手打着颤扶住静灵肩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你知道……”
住持手中佛珠突然断裂,珠子四散零落噼啪作响,硬生生打断了卫昭的哽咽。
卫昭看着滚落一地的菩提子,像是看到了宿因寺身着僧袍的各个僧尼。
卫昭近乎慌乱地伏下身躯想要去捡拾,住持却急忙握住她的手臂,枯瘦的手背之上青筋鼓起,指尖微微泛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扶起。
卫昭能看清冬衣都藏不住的急促起伏的胸口,也能看清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里如今是满满的决然与不舍。
“我问你的所有问题你心中皆有答案。卫昭,你又在犹豫什么呢?”
温热的手掌握住卫昭满是老茧的双手,声音带着颤却分外慈爱温柔。
“一切因缘法,因果循环生生灭灭,阿昭,不必顾虑我们。”
卫昭站在那里,看着已经比自己矮了许多的住持。
她记得那一年她站在寺前时,个头刚及住持肩膀。
原来她已经这么高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她目光掠过没有出声的静灵又落到住持身上,两人相对无言,眼神却都愈发坚定。卫昭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拿起那张帖子毅然往外走去。
如青松一般的比丘尼仿佛一下被抽走所有力气,扶着窗边的书桌才将将站稳。
她看着那一袭灰蓝衣袍渐渐远去的单薄身影,留在掌中的那颗佛珠硌得手心生疼。
她明白,她拦不住她,她也从未想拦她。
住持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扯出一抹分不清是欣慰还是担忧的笑,声音带着几分喜悦与颤抖。
“将军你看,刀出鞘了。”
静灵转过身,看着那个背影微微垂眸,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苍老,像是说给卫昭,也像是说给身后的老尼。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里不是桃源深洞,是困住一生的三尺囚笼。”
那道铁片一般的身影顿了一顿,她好似听到了那道声音。
她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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