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朝中事多，工部贪墨案闹得沸沸扬扬，谢丞相在廨住了几日，今日又冒雨去了趟刑部大牢，身上酸臭混着血腥气半天散不去。
谢相挨到申时实在受不了，命小厮带着不涉及机密的案卷回了谢府。
方才洗漱完换好衣衫，太夫人便打发人请他去正厅。
这些年太夫人深居简出，有什么事情也是在朝晖堂叮嘱。这次劳动她到了正厅，谢相和魏夫人都慌了神。
家里必然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这是两夫妻的第一反应。
魏夫人也顾不得自家夫君没绞干的头发，匆匆给束了发便一路疾行往正厅奔，生怕误了大事。
两人急匆匆进厅，看到谢老夫人端坐上首，神色轻松不说，瞧着还比往日精神了几分，夫妻俩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谢相长舒一口气，唤了声母亲后坐到上首另一侧的椅子上。
魏夫人给谢老夫人见礼后便坐到了谢相下首，目光不住地瞥向对面的姑娘。
她从进门就注意到她，一眼便认出这就是门前被污了衣裳的女子。
那身老气横秋的靛青色衣衫换成精致衣裙，通身气度一下便显了出来。
魏夫人对她的熟悉感越发浓重，可她又实在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为不失礼节，她只能不住地偷偷打量。
谢老夫人显然注意到了儿媳的目光，手指轻敲桌面，见魏夫人看过来，又带着丝丝笑意朝卫昭指了指，“你且瞧瞧这是谁。”
魏夫人得了婆母允准，往前挪了挪身子正大光明端详起来。
谢丞相刚把气顺过来，也凑热闹一般看了一眼这位差点被他忽略的小姑娘。
这一眼过去谢丞相呼吸便停了一瞬，他有一瞬使劲睁了睁眼又快速恢复如常，转头看了一眼满眼慈爱的太夫人，心中已有答案。
眼见魏夫人眼中疑惑更重，谢老夫人笑着嗔怪了她一句：
“你还总说自己记性好，这才不到六年你就认不出来了。”
魏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帕子遮了遮唇角，谢相这才吐出个卫字。
“卫”字话音未落，魏夫人便顾不得什么礼仪做派，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两步走到卫昭面前。
眼前的脸庞逐渐与当年那个尚未长成的少女面孔重合，只是眼中多了沉静，没了张扬。
“阿昭！”魏夫人握住卫昭放在膝上的手，眼里是抑不住的狂喜，然后转头对面色平静的谢相说，“真是阿昭。”
眼前的魏夫人渐渐变成前世卫府前紧握自己双手的贵妇人，“快来，真是阿昭”，那时她望向的，是一旁故作忙碌的谢澜峥。
如有棒喝，卫昭浑身血液一下冻住，她看向魏夫人的眼里快速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恢复如常。
今日心中那怎么也解不开的结终于理顺，谢府门前魏夫人的陌生终于有了答案。
历经两世卫昭才明白，当年卫府门前一眼便认出自己、给自己递了台阶解了尴尬的，是谢澜峥。
魏夫人将卫昭手紧握住只一瞬便松了力道，她摸到了冻疮红肿交错的疤痕，也摸到了掌心厚厚的老茧和干裂的手纹。
一时的狂喜又瞬间被浓重的心疼掩盖，她松了力道，怕握紧了她疼。
“伯母。”卫昭感受到那双手透出的小心翼翼，站起身扶着魏夫人坐下，“谢府门前未敢相认，望您见谅。”
“怎么能怪你，是我年纪大了，没能认出你。”
魏夫人想起门口那灰扑扑的身影，又想起自家马车溅上的那片泥水，心中一片酸楚。
她如何能怪卫昭不认她呢，她生怕卫昭以为自己在门前的陌生是自己嫌弃她。
“好了。”谢老夫人打断两人，“今天叫你们来是有正事要说。”
老夫人朝卫昭招了招手，“你来我旁边。”
卫昭十分乖顺地站到谢老夫人身旁，坐着的几位长辈神色都严肃了几分。
“唤你们来正厅，是为了和你们商量下两个孩子的婚事。”
卫昭低垂眉眼，长长睫毛挡住的眼里一片平静。
来了。
她心中暗道。
谢老夫人看向一边正襟危坐的谢丞相。
“儿女婚事多依靠父母之命，两个孩子的婚约定了多年。卫二没了，卫二媳妇自囚北疆，我把卫二养大的，今日便作阿昭的长辈，替她谈婚事。”
“母亲，谢家还是您说了算。”谢丞相微微弯了下脊背，十分恭敬。
谢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卫昭辨不分明的沉重。
“你在做什么我大抵是清楚的，你顾虑什么我也明白，但是阿昭，我定是要她留下的。”
老夫人透过窗纸看向外面，下人忙碌着掌灯，豆大的光亮在大片阴沉中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她十分平静地开口：“我日子不多了，临走前我得把阿昭从那笼子里救出来，我得看着阿昭过得好，不然我闭不上眼。”
在场诸人异常沉默，安静到卫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分外沉重的心跳声。
她赌对了，可是她却愈发难过。
谢老夫人握住卫昭手，那近乎一张皮裹着嶙峋骨节的手掌明明如枯木枝桠，却透过相触的温热试图给卫昭无限力量。
“母亲，”谢相面色未变，语气却低落了几分，“不要再说这种话。”
谢老夫人爽朗一笑，毫不在意道：“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世人终有那么一日，为何闭口不谈。”
她又看向眼眶红红的魏夫人，问道：“两个孩子的婚事，你怎么看？”
魏夫人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语气分外坚定，“我不同意。”
魏夫人顿了顿，看着卫昭的一双眼里满是心疼。
“阿昭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年她受了太多苦，我如何能不心疼她不想留下她。”
“若说嫁人，我自信这京都没有比阿峥更好的人选，可是，阿峥到底...”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阿昭家里，只剩她了…”
卫昭是卫安独女，若是嫁给谢澜峥，卫安这一脉便断了。
老夫人听懂了魏夫人的顾虑，随着她叹了一口气。
唉，儿孙孽，她好孙儿自己造的孽。
“我知道你顾忌什么，今日我作为阿昭长辈，拍板说一句不在意，你可还有顾虑。”
老夫人顿了一顿，压下要溢出来的苦涩，“阿峥十四岁定下的婚约，如今他已二十有一，若不是当年…他们早已是夫妻。”
魏夫人张了张口，又把一肚子话系数咽下。她心疼卫昭是真，但是谢府和阿峥如今的处境她比谁都清楚。
江南谢家已经连续三榜颗粒无收，上一次谢家考出进士还是在十年前。
眼见回京无望，江南谢家各支已然开始不择手段。
阿峥若是成婚还好，即便抱个孩子记在名下也能保住丞相府，起码有个二十年阿峥不必太辛苦。
可自打去年太夫人发话为阿峥议亲，眼看过了大半年光景，相看的人家不知凡几却无一家能成。
自去年底，江南那边见阿峥议亲不顺便更加肆无忌惮。
他们甚至不愿意再等个二十年待幼子长成，来信让谢相从族中挑个十几岁儿郎过继给魏夫人。
魏夫人不能不为自己儿子打算，谢老夫人和谢相拼死保住的谢府，也不该落到那群狼心狗肺的人手里。
魏夫人低头沉默，谢相看着窗子有些出神，半晌后喉结滚动两下，嘴唇微启又合上，最终化为一个混着喉间未散涩意的好字。
“二人婚事说定，明日我遣人去合八字订婚期。”
谢相话音落下后谢老夫人长舒一口气，脊背缓缓靠在靠背上，一旁的嬷嬷急忙拿软枕为她垫上。
“安排人给阿昭收拾个院子出来，再打发人去客栈把她的东西取来。”
谢老夫人冲魏夫人摆摆手，“你带阿昭回去吧，今日起便留她在谢府。”
谢相张了张口，老夫人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且回去忙公事，阿峥那边我同他说。”
谢老夫人看着满脸担忧的卫昭，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阿昭，没事。”
谢相起身告辞，魏夫人拉着卫昭也告退。
直到一步三回头的卫昭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谢老夫人才脱力一般重重砸靠在椅子上。
李嬷嬷忙不迭声地吩咐人去请府医，看着脸色越发灰白的老夫人急的眼眶通红，谢老夫人轻轻摇头，“别慌，别声张。”
“给我取一粒参丸来，叫阿峥来见我。”
魏夫人瞧着身旁的卫昭是越看越喜欢。
自家婆母是土匪出身，自己年幼时魏家也曾险些因站错队满门覆灭。
她不在意卫昭的身份有多敏感，她也不在意朝堂上那些毫无意义的弯弯绕绕。
她觉得卫昭最好，样貌好气度好，年少时活泼热烈好，如今沉静淡然也好。
她越喜欢，便越心疼。
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不是做正常的夫妻，她光是想想都难过得不行。
若不是江南虎视眈眈，她倒宁愿让儿子孤身过一辈子，也别误了女儿家一生。
谢相看着自家妻子又满意又惆怅的神色暗自叹了口气，轻咳一声让自家夫人从卫昭那里回神后才开口：“公务繁忙，我先回书房了。”
魏夫人毫不在意地应声，挽着卫昭就往内院走。卫昭轻轻扯了下魏夫人，两人停住脚步，卫昭喊住欲转弯去书房的谢丞相。
“谢伯父。”
见谢相看向自己，卫昭从魏夫人臂弯里把手抽出来，端正神色方才开口。
“黄河决堤受灾广泛，恰逢冬日，百姓流离失所更为艰难。这些年在北疆我见过凌汛，若是决堤后不及时处理，开河之时只会雪上加霜。”
谢相嗯了一声，“此时阿峥前些日子便提醒过我，除了遣人去广饶主持赈灾，也安排工部着手修缮堤坝之事了。”
话音未落，卫昭眉毛便皱起微小幅度，她从谢相话中敏锐捕捉到一些信息，她压下想探问的心思，分外端正地对谢相行了个拱手礼。
“我知晓现今赈灾银贪墨案沸沸扬扬，谢伯父分身乏术。但为万千生民计，卫昭求您，请您务必去一趟广饶。”
“去看看，坍塌的堤坝。”
谢相品着卫昭那咬得格外重的堤坝二字，又见那一脸凝重，脸色变了一变应了声好便匆匆离去。
“去帮我准备车马，带好来回半月一应所需。”
谢相踏入书房径直走到书案前，边提笔写折子边吩咐随从。
随从利落把事情安排下去后侍立在一旁，待谢相落笔便把折子捧到一旁的案几上摊开晾墨。
谢相边整理案卷边嘱咐道：“等会我要入宫面圣，先去帮我递个折子，再遣人去工部为我告假半月。”
谢相收拾书箱的手一顿，好似想到了什么，眉毛几乎皱成结，“公子呢？”
一旁的侍从面露尴尬，硬着头皮道：“相爷，公子他...正在正厅罚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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