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淌?”卫昭嗤笑一声,“你知道黄河什么时间开河,你记得上辈子什么时候二次凌汛吗?”
卫昭看着谢澜峥有些失神的眼睛,又微微挺直了脊背让自己看起来和谢澜峥差不多高度。
“即便上一次我满盘皆输,但你也必须得承认,我并非全然不如你的对手。”
谢澜峥回神,迎着卫昭灼灼目光点了点头,“我确实不如你。”
上一世卫昭死后,随着时间逝去很多事不受控制地被他忘记。
他实在记不起前世黄河是何时二次决堤,只能在听到景德十八年新年这几个字眼后,催着父亲安排人员疏散并进行堤坝修缮。
谢澜峥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坐直了身体,烛火照着他半边脸庞,透着隐隐压迫。
“你为何非要让父亲去广饶,你想对父亲下手?”
卫昭被他一句话噎住,皱着眉头满脸都写着荒谬。
“我为何要对谢相下手?”
她几乎被气笑,“你连广饶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就不让我掺和,还是说,贪墨案涉案官员都是端亲王的人?”
谢澜峥沉默,往后靠了靠,低头理着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
卫昭见他并没有开口的打算轻叹一口气,带着似有似无的埋怨。
“你总是这样,没长嘴一样。”
谢澜峥微微抬头,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他张了张口,半晌后才轻声说了句:“不是。”
卫昭歪头看他,有些没好气,“不是什么?”
“贪墨案所涉官员无一人效忠端亲王。”他声音闷闷的,深呼出一口浊气才斟酌着继续说道,“赈灾银贪墨案定北候府牵涉其中,你本就处境艰难......”
剩下的话被谢澜峥吞回肚子里,几个时辰前卫昭的剑还贴在他的脖颈,他好像不该为她做如此打算。
话落入耳中卫昭愣了一下,她唇角轻轻勾了勾,带着些许自嘲。
谢澜峥说他从未想过与她为敌,她信,他说他不愿卫昭插手是为卫昭考虑,她不信。
“我没猜错的话你至多比我早回来一个月。”卫昭转移话题,压下心中微微冒头的苦涩。
谢澜峥见卫昭一脸笃定,微微蹙眉,卫昭没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道:“难道你也比我晚死了一个月吗?你是怎么死的?谋反失败了?”
“你有没有保住丞相府。”
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烛光。
谢澜峥看着暖黄火光里映照出浅浅光晕的五官,看着卫昭脸上与一室温馨并不匹配的落寞,嘴里一片苦涩。
她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她死时那样年轻,鲜妍的面孔就那样刻在他脑海里,在无数次大梦将醒时朝他奔来,唤一声夫君。
“成了。”谢澜峥轻声道,“父亲三代宰辅,母亲是京都最尊贵的诰命夫人。”
卫昭好似松了口气,往谢澜峥的方式挪了挪,“那你呢,谢家那些族老应该不敢再为难你了吧?”
谢澜峥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如何推测我只比你早回来一个月的?”
卫昭发觉自己坐在炕上还是比谢澜峥矮一些,照样得微仰着头看他,干脆下炕坐到谢澜峥旁边,敲了敲桌面示意谢澜峥给她倒水。
谢澜峥板着一张脸,手上却十分娴熟地倒茶。刚把茶水放到自己面前,就看卫昭伸手来拿,放下茶壶的那只手轻拍了下她手背。
“烫。”
卫昭瘪了瘪嘴,手悻悻地缩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试图缓解被谢澜峥碰到的冻疮发出的钻心痒意。
“你去孤山前才提醒谢相要修缮堤坝。”
没头没尾一句话,谢澜峥却听懂了,他怔怔地看向卫昭,一时没了反应。
他忘不了景德十七年那场凌汛。
那是大昭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灾害。
冬日本就艰难,黄河决堤致使数万人无家可归。
屋舍变残垣,田地变荒芜,多少农户跪在满是碎冰的冷水中摸索早已没了踪迹的麦苗。
广饶县受灾人数众多,加之冬日严寒,朝廷拨付了足足三百万两白银用于赈灾,盼灾民重建家园,愿他们来年春耕不慌夏至有粮。
可这三百万两白银,没有一个铜板到灾民手中。
景德十八年新春,京都繁华依旧,炮竹鸣到三更,无数官员庆贺过了肥年。被大水夷为平地的广饶多了数千小小的、微微伏起的坟包。
大年初一,数千民众围了刺史府逼刺史开粮仓,见仓内无米,一把火烧了青州府衙。
消息穿到京都,尚不及十五开朝,谢相就被召入宫中,钦点彻查贪墨案,上及皇室贵胄,下至官府小吏,一个不漏一个不放。
贪墨案查得很快,谢相在三月底便在相干官员家中查出足足四百万两百银。皇上命谢相与太子亲自前往广饶赈灾。
他们出发的头一日,河南府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
开河期黄河二次决堤,河南道二十九州,足足被淹了十六州。
他们没等到夏至,他们死在了那个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
卫昭鼻尖微酸,她见过凌汛。
去北疆的第二年青阳周边就发生凌汛,孤山地势较高,很多逃难的人涌到山上。
有人不顾安危在刺骨冰水中拉着陌生孩童不愿放手,只为救素不相识的孩子一命。
也有人心怀不轨,逼得卫昭持剑守在山门处整整三日没阖眼护着寺里一众妇孺和不足百斤的米面。
灾难最见慈悲,也最见人心。
“破冰、固堤这些预防之法我都教过你,你若是回来的早,这次凌汛你不会放任发生。”
即便他们之间有生死之仇,可是卫昭也不愿昧着良心诋毁他。
上辈子卫昭与他携手走过的那几年,每逢冬日他都要去黄河组织防凌。
如果他重生在决堤之前,只凭景德十七年这几个字眼,他就会义无反顾去往广饶。
他敢剑指广阳,他会举兵谋反。但他不会对即将发生的灾祸坐视不理,更不会弃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昭子民于不顾。
这是谢家一脉相承的野心,也是谢家百年不朽的风骨。
两人一时无话,谢澜峥指腹轻轻触了触青瓷茶杯,觉得没那么烫了便放到卫昭手边。
“什么时间会二次决堤。”谢澜峥打破沉默。
“三月十九,如今是二月十一,还有三十五天。”
谢澜峥见她神情一脸严肃微微别眼。
“你有没有想过,我父亲动身的同时,对方也必然会采取行动。”
谢澜峥盯着炕沿出神,他并不知道卫昭在试图阻拦什么,但是他觉得他该提醒她。
卫昭嗯了一声,手指点了点桌子,将谢澜峥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见他不应声,卫昭低垂眉眼手指摩挲着衣服上的金色云纹,轻声道:“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我以为你回来得很早。”
谢澜峥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出声。
“可我突然想起来上辈子魏夫人在婚前送我的那几箱衣物。”卫昭扯出一个笑,眼眶却微微泛起红。
“你并不是比我早回来几年,你只是在我身边埋了眼线。”
“从上辈子开始。”
谢澜峥看着坐在他手边的人,他张口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音也无法吐出。
他自诩能言善辩,可他在她面前却总是哑口无言。
卫昭并没有在意他的纠结,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安插眼线那必然想从我身上图谋些什么,既然你有所图,那么我总归是有用的。”
她转头,目光与谢澜峥交汇,里面的坦诚几乎让谢澜峥无地自容。
“我既有用,那你不妨帮一帮我。”
两人就这样对视半晌,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卫昭端起拿已经有些涼的茶水一饮而尽,重重放回去时青瓷碰到桌面发出脆响。
“你杀我又杀玉姑之事我都暂且抛诸脑后了,你又在犹豫什么?”
卫昭好像有些生气,手拍在桌子上撑着自己站起来,轻哼一声就要往暖阁外去。
“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唯独长了半张嘴,说不出一句人爱听……”
“好。”
卫昭一句话剩下那两个字被那一个好字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谢澜峥。
谢澜峥没有看她,只盯着桌上还打着颤的那只青瓷杯,抬手轻轻拉住卫昭衣角。
“不管你是想留在京都还是想要覆灭定北侯府我都帮你。”
卫昭看着那只带着细微颤抖的右手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射出那支箭时手一定很稳,不偏不倚,直穿胸腔。
谢澜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何必如此视死如归。”卫昭没忍住打断了他,把衣角从他手里扯出来。
“我活过来的时间还太短,二十几天改不掉上辈子的习惯。我总会摸空荡的手腕,在你面前也会下意识变得笨拙又自卑。”
卫昭情绪低落了一些,但是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你活得比我久回来也比我早,很多时候你看我像看傻子。可就拿贪墨案来说,你知道的未必有我多。”
“父亲留给我的情报网,大昭无出其右。”
卫昭说到这里时目光透出隐隐的骄傲与怀念,灼得谢澜峥心尖一片疼。
“阿昭,我从未小瞧过你,我犹豫只是因为害怕你要做的事情会伤害父亲。”
贪墨案牵连太多,无数双眼睛盯着父亲,如今又离开京都亲去广饶,他不敢赌。
听他如此解释,卫昭长长松了一口气,“我要你帮我就是为了谢相。”
“册封礼后我要去广饶,你帮我拖住定北侯府,让他们无暇顾及我。”
听她如此应答,谢澜峥轻轻弯了弯唇,面色温柔,轻应了声好。
卫昭嗯了一声就快步出门往魏夫人给她安排的院子走去,生怕迟一步谢澜峥就会反悔的模样。
谢澜峥坐在暖阁透过未关紧的门缝看着融入夜色的那道身影,目光一片晦涩。
为了探查他现在有多少可用人手,试探他对朝堂介入深浅,不惜借贪墨案引父亲入险地,更是忍着杀意演了好一出苦情戏。
卫昭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敏锐,也更为难缠。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了谢澜峥旁边,谢澜峥抬手用力揉捏着眉心。
“户部在京郊那处矿脉里,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布置完成,只是近日多雨雪,怕出岔子没敢动手。”
谢澜峥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再等等吧,两日后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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