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小寒。
桃仙镇的天还没亮,琼海阁外的红灯笼只剩最后一截光,突然响起的拍门声将侧间守的袖宝惊醒。
“怎么了这是,扰人清梦……”她揉眼探头往外看去,“没失火呀。”
“小姐呢?”门外立着一道修长的影子,影子主人出声,却是韩英。
小丫鬟打了个哈欠下床,开了小半边门,“有什么事儿您告诉我,我去说,这一大早小姐尚未梳妆,怎好叫你看见?”
后者依旧没什么笑脸,眉眼却隐隐透出喜色:“好,你听着,”青年说道,“五日前,寅时三刻,皇上于云和宫驾崩,两日前,六皇子柳珩登基为帝。”
秀宝眨了眨眼,愣是傻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重复:“珩?柳珩?你,你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可没听错?”
韩英笃定:“自然。”
袖宝仍不敢信,压低了声音:“我家,我家殿下,小姐的胞弟,做皇帝了?”
韩信点头,被她的反应逗得一笑,“是。”
秀宝终于反应过来,眼睛越睁越大,一边尖叫一边往里间跑,:“啊————!!!!小姐!小姐!快别睡了!这时辰还睡什么!”
寂静的落霞山庄被他这一嗓子叫醒,除去已经亮了灯的处方,一时间碧云山走兽嚎叫,后院的鸡鸭扑腾翅膀。
韩英背过身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听里头褪去慵懒的声音低低传来:“珩儿来信了?”
没等袖宝说话,他扬声答:“是驿站快信,国丧的消息也会一层一层传下来,到咱们这儿,估计得年后了。”
话出口,屋内转为沉默,柳山作何反应无从得知,但韩英忍不住了,他知道自己逾越:“既然新皇已登基,公主的婚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柳山估计没有料到他的来意,隔了一会儿才回:“多谢关心,天色尚早,韩护卫先回去休息吧。”
青年一愣,不冷不淡的回话像一桶留有余温的水,浇到人头上,要过那么一会儿才能感觉到冷。
他抬头看着游廊上的月光,慢慢冷静下来,有些困惑,但还是克制着回:“是,属下先告退了。”
—
殿门在韩英走远后关闭,点燃了屋内几盏瓷灯,袖宝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小姐,咱们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她先看清了柳山神色,脸上笑容微滞,自小一块长大,最了解柳山的袖宝敢说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她不由迟疑着:“小姐,你怎么不开心?”
柳山闻言眼皮子一颤,反问:“我不开心?”
袖宝坐在床边脚踏上,仰头看她,忧心道:“殿下能当上皇帝,您不该是这个反应,咱们等了多少年,您……”
柳山沉默了片刻,才问:“当初咱们是何为要做这样的选择,你还记得吗?”
小丫鬟点头,脸上是和年纪不相称的通透:“为了活命。”
“对啊,我们是为了活命,扳回一成之后,珩儿的以后要靠他自己挣,咱们也有得熬呢。”
“公主,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山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总这样傻,我才不放心将你留在宫里……圣旨若能说改就改,天底下岂非什么事都能糊弄过去?”
“可殿下是您的亲弟弟阿。”
“新皇根基不稳,若不能平衡朝中势力,怕也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子。”
袖宝虽明白她的话,依旧倔犟道:“即便如此,殿下定不愿您远嫁的。”
柳山点头,叹了口气:“一边是亲姊,一边是皇权,换作是我……”
袖宝听着红了眼,“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垂眸沉思,轻声道:“也不是没有……南溟伏虎境山高水远,送亲之路少说一年半载,公主半路因故陨身,史书上也有过先例。”
她压低了声音,袖宝自然不敢高声,连连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说罢,小丫鬟又道:“时候还早,外头还冷着呢,您再睡一会儿。”
前前后后的事儿都挤在脑子里,柳山想睡也没了心情,便问:“戏园子说定了吗?”
“那边回话,说让您先定日子,有几位师傅家离得远,恐怕不在。”
柳山想了想,道:“二十五吧,二十六领了过节钱,庄里若有要回乡省亲的,二十七便能上路。”
待小丫鬟应了,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床,随手拂过长发:“算了,我同你一块儿去,听说有几位师傅技艺好,却也傲得很,咱们礼和钱都到位了,大家都高兴。”
刚才还情绪低落的主仆二人一改颓色,梳洗后扮作普通人家的姑娘,还叫上了那个叫小莲的丫鬟,齐齐背着竹篓,迎着清寒出了落霞庄。
韩英没问,只带人远远跟着,没有马车的车轱辘声,周遭格外安静,山边的云雾还未散开,能看到绸白的一缕远瀑。
袖宝胆小,走在无人的乡间不敢说话,倒是小莲,一开始虽然拘束,遇上几个背着菜和山货的农家人后,便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柳山见状,问道:“集市上有什么平日买不到的新鲜玩意儿吗?”
“可多了,张娘子手巧,绣的帕子漂亮不贵,卖肉馍的大伯会来摆摊,他家离得远,每逢赶集才会过来,”小姑娘想着想着,突然叫了一声,脸上也漫上喜色,“快过年了,又逢赶集,定会有乡绅帮忙写春联……”
柳山笑:“那咱们今日出门,是选对了日子。”
小莲笑眯眯点头看过来,目光落到她脸上,笑容一滞,似是反应过来两人身份的差距,不由自主收敛:“小姐若不嫌弃,也、也可以要一副,图个喜气。”
“咱们山庄那样大,大门、琼海阁……要多了也不好,”袖宝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局促,插话道,“就两副吧,小姐你说呢?”
柳山点头,对小莲道:“宫里没有这样的热闹,等会儿你只管带路,也让我和袖宝长长见识,可好?”
纵然有布巾包裹着柔亮的黑发,小莲被她这般笑意盈盈地看着,也忍不住咧嘴,“包在我身上!”
快马不过一刻钟的路,靠着腿脚走进城并不觉得累,天色已不知不觉转明。
从城门口便开始热闹,包子铺热腾腾的白气升起,店内人流不断,叫人顿觉胃口大开,柳山停下脚步,拉着她们填饱肚子后,才不紧不慢融入市井之中。
小莲说到做到,先带着他们去了回字巷口,张娘子的手绢摊子就摆在那处,远远便瞧见许多年轻姑娘正认真挑选,小莲熟练地挤进去,再招呼他们上前。
“小姐!您看!这是过年才有的花样,您喜欢绣福字的,还是元宝样式的?”
说着,柳山手里被塞入一条嫩绿的手绢,入手触感比不得宫中绣品,胜在样式新鲜,胖胖的元宝累在一块儿,格外可爱。
她点头,道:“一样来几条,你带回去分一分。”
说罢,瞧见小莲手边的木簪也别致,什么雪兔望月发簪、玉兔坐秋千耳坠,也各来了几副。
这么一路走、一路买,不多时已收获满满,三人沿街到戏园,还赶了场早戏,台上武生戏腔穿堂而过,比清晨的寒凉还叫人清醒。
袖宝靠着门口的柱子咽下最后一口肉馍,满足道:“果然很香,阿猫定然也喜……”
话未说完,她蓦地闭嘴,看向柳山。
后者目光不离戏台,已不似事发那日时易怒,附和道:“是,他定然也喜欢,他遇上蛇祸已是时运不济,又遇上我,可惜……”
一旁小莲只知他们说的是小公子,也知小公子不幸坠崖而死,却并不了解其中过往,恰好一场戏落幕,意在将突然沉寂的氛围打破,便道:“小姐想请人去山庄场戏不能在这儿等,咱们得去园子里。”
戏好的先生讲排场,得进园子里请。
说来小小一桃仙镇,通看皆是下里巴人,可戏园里挂红缠绿,雕兰牖窗挂画,红鲤卧于湖底,竟然有几分雅韵。
先来接待的是个乐师,年纪不大,细眼塌鼻,油亮的黑发盘在头顶,夹棉黑底元宝纹长袄,四不像的打扮,见了年轻姑娘便腆脸凑过来。
“三位姑娘恐怕得等上一等。”
“入冬以后,几位先生只唱中间的场,现下还歇着,胡三先生年轻,这才唱了早戏,只是他不爱与人打交道……”
柳山笑着将背篓递过去,道:“那胡大、胡二先生和张先生通常几时醒?我们过来顺道买了早膳,劳烦您走一趟,给二位送过去,再为胡三先生留一份。”
她穿得简单,言谈举止不一般,戏园子里什么人都有,小乐师眼毒,闻言不敢怠慢她们,一边领路一边道:“三位去前厅坐一会儿,胡先生清早喜欢吃一碗润嗓子的药汤,这会儿时辰刚好,我为您去请一请便是。”
路不远,话说罢,前厅已在跟前。
小乐师转身离开,柳山目送人走远后入厅落座,袖宝跟在后头,道:“这么大个园子,怎连个奉茶的人都没有?”
“奴婢还撑着呢,”小莲摸着肚子,惊奇地看向袖宝,“姑娘这就渴了?”
后者一噎,排场摆给瞎子看,只不情不愿坐下,道:“不渴。”
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忽觉眼前一暗,门口多了个身材高大的花脸男人,妆还没擦干净,瞧人眼角带勾,声音微哑,“是谁家里要搭戏台?”
柳山起身,回:“是我家,城外落霞庄。”
男人抬脚进来,听到落霞庄三个字时,像是来了点兴趣,问:“要请哪位先生唱?”
“我家阿弟说曾有幸见过胡大、胡二先生登台,白梅仙报恩,蔺秀才赶考,还有……”
“金员外纳妾。”男人和她异口同声道。
柳山顿了顿,“看来的确是好戏。”
胡三道:“是好戏,却也是过时的戏,喜欢这些的该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姑娘的阿弟,倒很有趣。”
柳山一怔,当初听沈怜稚说起听戏,却没想过,小妖怪未修得人形是什么年岁,如今唱戏的角儿竟然都老了。
她笑笑:“的确如此。”
袖宝适时起身,从背篓里拿出几个匣子和用红纸包好的银锭:“这些是补气、润肺的药材、自家酿的桂花蜜,还有过府的定金,请先生收下。”
胡三看着眼前摆开的东西,又定定看了柳山一眼,乡里戏迷有待人大方的,这般大方又知礼却是少有
他语调正经不少:“我们庙小,姑娘想看什么戏,得提前说,届时登台拿了本子照点,临时加戏可不成。”
“这个好说,”柳山道,“最近大家伙爱听的,和我刚才说的那几出便可,二十五一早,落霞庄亲自派人来请各位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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