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日的雨，总像扯不断的丝线，从灰蒙蒙的天空垂落，将天地间染得一片湿润。
青城寺外的山道崎岖，连日的阴雨更是让路面积满泥泞，车轮碾过便陷出深深的辙印，马蹄踩在上面也打滑。
裴府夫人崔淑静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吱呀”作响的车轮声与车夫焦急的吆喝声，轻轻叹了口气。
原想着赶在裴舟戟与康城浪对决之前，为舟戟求一份平安符，可这天气却硬生生耽搁了几日，如今怕是早已错过了那场比试。
“夫人，前面的山道实在难走，再往前怕是要误了行程。”
车夫在车外禀报，声音裹着雨丝，带着几分试探询问，“不如改走水路？顺着青江河，不出一日就能到京都城南码头，比走山路稳妥些。”
崔淑静撩开车帘，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树林。
“便听你的，改走水路吧。”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青江河畔的渡口。
一艘客船早已在岸边等候，船身被雨水冲刷得泛着淡淡的湿木色。
船夫见崔淑静一行人过来，连忙撑着油纸伞上前迎接：“夫人放心，这船稳得很，再大的雨也不会晃。”
崔淑静在贴身嬷嬷苏青的搀扶下走上船，客船随即平稳地驶离岸边。
她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往外看，雨点儿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苏青为崔淑静端来一杯热茶，轻声道：“夫人，您别担心，公子吉人天相，那场对决定能平安无事。”
“将军在战场上也是经验丰富，定能早日凯旋。”
崔淑静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是稍稍安定了些。
她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河岸，轻声说：“我这心里啊，总放不下。舟戟年纪轻，性子又急，跟康府公子比试，怕是会冲动。”
“战场上更是凶险，刀剑无眼，我只能在这佛前多烧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们父子平安。”
崔淑静靠在船舱的软榻上，手里攥着一串佛珠，默默在心里为家人祈祷。
愿这场雨能洗去所有灾祸，愿夫君与儿子都能平安顺遂。
船行至河心时，恰逢正午。
崔淑静用过简单的午膳，正靠在船舱的软榻上准备小憩。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打在船篷上，她刚闭上眼睛，船底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碰！”
沉闷的撞击声震得船舱微微晃动，崔淑静瞬间没了睡意，心头莫名一紧。
贴身嬷嬷苏青立刻起身，神色凝重地说：“夫人，奴婢去看看情况。”
说着便撑着油纸伞，快步走出船舱。
没过多久，船外突然传来婢女惊恐的尖叫声：“啊——！”
崔淑静再也坐不住，起身随苏青一同走出船舱，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青正站在船头，眉头紧锁地看着水面。
听到崔淑静的脚步声，她连忙转身行礼：“夫人，是船底撞上了浮木，可……可浮木上挂着东西。”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崔淑静看见一块断裂的浮木旁，竟挂着一具穿着玄色劲装的女子“尸体”。
玄色衣裳被河水泡得发胀，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不知在水里漂了多久。
“快，让船夫把人捞上来。”
崔淑静虽心有忌惮，却见不得人命在眼前流逝。
船夫们连忙放下绳索，小心翼翼地将女子拉上船。
苏青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颈动脉，突然睁大了眼睛：“夫人，她还留有一丝气息！”
随即为女子把脉，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眉头皱得更紧：“回禀夫人，虽有气息，但她浑身是伤，刀伤枪伤不下十余处，还在水里泡了许久，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怕是……”
崔淑静站在雨中，远远看着那女子苍白的脸。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此行本就是为夫君与舟戟祈福，她撞上我们的船，亦是一场缘分。救她一命，就当是行善积德，为他们积福了。”
“夫人，三思啊！”
苏青连忙劝阻，“此女子能用最后一丝内力护住心脉，在水中漂流多时，还有一口气，绝非普通人，定是江湖中人。”
崔淑静却摇了摇头，转身往船舱走：“我意已决。苏青，把她带去客房，找船上的药材先应急。”
当晚，崔淑静用过晚膳，心里始终惦记着那女子，便随口问苏青：“她的状况怎么样了？”
苏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太好。船上的药材有限，她失血过多，又受了寒，现在高热不止，恐怕熬不过今晚。”
崔淑静放下筷子，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客房里，油灯的光晕昏黄柔和。
女子静静躺在床上，原本苍白的脸颊因高热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痛苦的梦。
崔淑静坐在床边，伸手为她诊脉，指尖刚触到对方的手腕，床上的女子突然呢喃出声：“娘亲……娘亲……”
声音微弱，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委屈。
紧接着，她又含糊地说：“娘亲别走，别走……我好想你……”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女子突然反手抓住崔淑静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那双手滚烫，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任崔淑静怎么挣都挣不开。
崔淑静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头一软。
她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裴清雅，若是清雅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
自从失去女儿后，她最听不得这样的母女分离，忍不住伸手，轻轻将女子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这姑娘生得眉清目秀，若是好好修养，打扮一番，定是个标致的姑娘。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崔淑静轻声叹息，转头对苏青说：“去把我方中的回春丸取来。”
“夫人！”
苏青大惊，连忙阻拦，“那回春丸是陛下赏赐的珍品，价值千金，能吊住濒死之人的性命，她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怎能用如此贵重的药材？”
崔淑静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些许哽咽：“苏青，不必多言。她也是一条人命，能用一颗药丸救她，值得。”
苏青虽万般无奈，却不敢违逆崔淑静的意思，只好转身去取药。
片刻后，她捧着一个精致的瓷瓶回来，递给崔淑静：“夫人，请便。”
崔淑静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莹白的药丸，小心翼翼地撬开女子的嘴，将药丸喂了进去，又用温水帮她送服。
窗外的雨还在下，却似没了之前的寒凉。
客房里，油灯的光映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场跨越过往的缘分，悄然开启。
不知过了多久，温执被一阵轻柔的呼唤声唤醒。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精致的雕花床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床边坐着一位穿着素雅衣裙的妇人，正温柔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疼惜。
“姑娘，你终于醒了。”
温执尝试着张嘴说什么，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是谁？这是哪？身上为什么这么痛？
崔淑静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在河边发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身上还有好多伤。”
温执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挣扎了片刻，她终于攒足力气，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我...我是谁？”
温执看着崔淑静温柔的眼神，心中却涌起浓烈的迷茫与无助。
脑海里一片空白，像是被浓雾笼罩，什么都记不起来。
温执想抬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崔淑静紧紧握着，那股温暖让她舍不得松开。
崔淑静看着温执眼中的茫然，就像迷路的孩童手足无措，心中顿时涌起浓烈的怜惜。
她轻轻拍了拍温执的手背，语气放得更柔，哄着面前这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姑娘，你别着急。我瞧你这般模样，许是受了重伤，把从前的事都忘了。记不起也没关系，不如先留在裴府？府里清净得很，往后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顿时涌起怜惜。
忽然想起从前教女儿清雅读诗的日子，小清雅总穿着粉色衣裙，缠着她坐在庭院的梨花树下，小手捧着诗集，奶声奶气地念“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念完还晃着她的胳膊撒娇。
往事的暖意涌上心头，崔淑静的眼眶微微泛红。
忽然有了个念头，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姑娘，你既记不起从前的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就从‘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里取‘清川’二字，再随我裴家的姓，叫‘裴清川’，你看好不好？”
“裴清川...”
温执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三个字像带着冬日的暖阳，一点点驱散了记忆空白带来的惶恐。
温执看着崔淑静眼中满含的期待，喉间动了动，虽然说不出话，却也缓缓点了点头，动作虽轻得像羽毛，但却带着确定的心意。
崔淑静见她答应，脸上立刻绽开温柔的笑，眼尾的细纹都透着心中的欢喜。
她抬手，轻轻将温执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蹭过对方苍白的脸颊，声音软得像棉花：“往后啊，你就是裴府的裴清川了，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打在船篷上，客房里的油灯跳动着暖光，将崔淑静的影子轻轻映在墙面上。
窗外的雨丝被风卷着，偶尔飘进窗缝，带来一丝微凉。
船外的青江河还在静静流淌，带着这雨夜里新生的缘分，朝着京都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裴清川的故事，便在这一句温柔的赐名里，悄悄拉开了序幕。
从此，江湖上再无“器武神”。
只有裴府中被温柔以待的裴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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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名裴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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