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天气不错。阳光从图书馆天窗斜斜落下，把木质长桌照得一层温暖，像是自带滤镜的剧场布光。
温馨从咖啡店赶回来，刚走进排练厅，姚东已经在那儿摆好几本厚厚的剧本，一边坐着看，一边拿铅笔做标记。
“诶，你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招了招手，“今天挺早啊。”
温馨把包往椅子上一搭，笑着回道：“你今天也很早啊。”
“我这不是研究不明白剧本啊，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啊，‘麦克白’夫人就是有上进心。”姚东打趣地笑，“说真的，我觉得你对这剧也太熟了。”
温馨低头翻开剧本，语气不经意：“高中的时候演过一小段，那会儿还不太懂这人物的心理，现在再看，有点不一样了。”
姚东“哦”了一声，又咂摸了下她的话，“怪不得你一上来就能对上那种状态，尤其是台词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像是刚上手的。你是不是其实背过全部台词了？”
温馨笑了笑，没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那也早忘了呀，都是高中的事情了。”
他们话音未落，社团指导老师从后门走进来，拍了下手掌：“来来来，今天和隔壁学校的联排要开始了，大家抓紧时间。他们那边已经快到了。”
听到这话，温馨下意识抬了抬头。果然，门口几个人鱼贯而入，郁禾安就走在最前头，黑色风衣和牛仔裤，看起来像是刚从阳光底下走过，整个人看着冷冷的，像平时从第二视角看到的那样。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很快落在温馨身上。没有笑，但眼神像是静静地打了个招呼。
姚东看了看两人，打趣似地凑过来：“呦，你上次那个朋友啊，你俩在那边是不是演情侣？”
“不是，”温馨笑着回，“是演敌人。”
“哈，那你小心点，他看着挺会入戏的。”
温馨没回话，只低头重新理起剧本，手指翻过一页，那一句台词刚好映入眼中：
“Look like the innocent flower, but be the serpent under't.”
像天真的花朵，但心□□蛇。
温馨盯着那句台词看了几秒，手指还搭在书页边缘，心跳却忽然慢了半拍。
“麦克白夫人”和“麦克达夫”，这对角色在剧中虽无正面冲突，但终局之时，一个覆灭，一个幸存，命运彼此牵扯，像宿命的两端。
“各组对一下台词，准备排练。”老师发话，打断了她的出神。姚东走向另一边和演员对台，温馨却感觉自己的心思被钉在那句“serpent”上。
她站起来，一回头就正好和郁禾安对上视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剧本在手里垂着，眼神却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脸上。
“在看什么？”
温馨垂了垂眼睫，“没什么，看台词入神了。”
郁禾安“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他抬手翻了下剧本，随口说：“我们今天是排第四幕那场对峙戏吧？你要是真能入戏，那我可得小心了。”
温馨扬了扬眉，“你才是吧。麦克达夫多冤啊，妻子孩子都被杀了，光是背景台词就够戳人了。”
“你还真站他那边啊。”郁禾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语气轻了些，“可你不是麦克白夫人吗？”
“我只是演员，又不是她本人。不过我演她的时候，也挺难完全不站她一边的。毕竟成为她的时候我还是也能理解她。”
“我明白。”
排练正式开始，四幕的戏剧张力渐强，两人站上舞台，气氛迅速转换。聚光灯洒下时，一切日常都退到了身后。
舞台上的光突然变化，麦克达夫缓步向前，声音由悲痛转为带有控诉。他此刻的愤怒与哀恸不仅是角色的情绪，更像是穿越剧情，直直地射向她：
“你知道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是我的孩子，是我太太，是我家人。”
温馨站在舞台另一端，光影斜斜照过她半边脸。她没有躲，也没有解释，只是缓缓抬起眼，看向郁禾安。她饰演的麦克白夫人不再如高中那样冷漠，而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恨我吗？”她轻声问，声音几乎要被舞台背景音乐掩盖。
麦克达夫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我不敢恨你，”他咬牙，“因为恨意味着我还把你当人看。”
这一句没有出现在任何原剧本中，却比任何一句莎士比亚的台词都来得更直接。
温馨眼眶泛红，但她的麦克白夫人强行绷紧面部肌肉，像是把整个灵魂钉在这具身体里，不许软弱一分。
她喃喃念道：
“Look like the innocent flower... but be the serpent under't.”
像花一样天真，却藏着蛇的毒牙。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保全命运。”
“你保全的，是你自己的野心。”麦克达夫缓缓道，“而我保不住我的世界。”
两人对峙在光影焦点，舞台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温馨的手指悄悄握紧，她低声说：“那你就来审判我吧。”
话音刚落，灯光骤灭。
他们都没有对戏过这段，却仿佛心照不宣——节奏咬得死紧，情绪真实得让台下一众人沉默。姚东忍不住轻声对身边人说：“这不是排练了吧……这是火拼吧。”
台词落定，全场寂静。老师拍了拍手，“行了，今天这场先到这，休息一下，后面你俩再单排一场，磨一下后半部分的节奏。”
温馨刚走下舞台，心还悬着，脚步都有点飘。灯光的余温还像雾一样缠绕在她的神经上，还没完全脱离那种情绪。
“温馨。”郁禾安在后台另一边叫住她，声音压得很低。
她循声看过去，他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剧本，神色和刚才台上判若两人。
“你刚才那段……”他顿了顿，眼里带着一点说不出口的情绪，“演得比我高中时候见你演，又进步好多，也可能是这次站在你对面，代入感更强。”
“你还记得我高中那次演的？”
“当然记得，”他轻轻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候就在下面看你，只看你。”
“当时观后感怎么样？“
“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他顿了顿又往温馨的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小美人儿～”
温馨没忍住轻笑了一声，眼角却还泛着没散尽的红，像花瓣上未干的水渍。
“你这是夸我演得好，还是在调戏我？”她抬头看他一眼，声音里带点戏谑。
“两个都算。”郁禾安毫不犹豫地说，眼神很亮，“你刚才那个眼神……我感觉我真的见到麦克白夫人了都。”
温馨轻轻叹了口气，“我其实差点没绷住。你说‘恨你就还把你当人看’那句的时候，我还愣了下，自己偷偷加戏是不是？”
“那句确实是临时加的，”他顿了顿，轻声说，“我想看你会怎么接。”
“你倒是挺狠的，也不怕我接不住。”她嗔了一句，伸手捶了他一下，力道不重，但亲昵得像是撒娇。
他低头看着她的手，慢慢覆上去握住，指尖温热，“那不会，你肯定比我了解麦克达夫更了解麦克白夫人。”
两人靠在后台一个堆了幕布的角落，小小的光从上方缝隙落下来，像是为他们特意留出的一方舞台。
温馨靠着他坐下，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温馨靠着郁禾安的肩，沉默了几秒。舞台的喧闹声离得不远，可他们所在的小角落像被单独包进了一个静音壳里。
她突然问：“郁禾安，演这些……对你有没有问题？”
郁禾安低头看她，眼里带着一点疑惑，“什么意思？是我哪儿演得不好？”
“不是。”温馨摇摇头，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你演得很好，就是……我在想，会不会对你不好。”
“对我不好？”他轻轻重复了一遍，皱了下眉，像是在试着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情绪上。”
温馨抬起眼看他，目光认真而小心：“我知道你平时都处理得很好，就是我担心你演这种情绪化的东西会不会对你本人的情绪有坏影响啊。”
郁禾安一愣，然后忽然失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温馨，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脆皮了？”他笑着说，但语气一点也不敷衍，“你以为我演完就得躲角落里喘气、崩溃、怀疑人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温馨小声辩解，“我只是怕你太贴近角色，虽然是角色的情绪，但是也是你在演绎。”
郁禾安轻轻点头，“但我很清楚我在演戏，而且我现在真的不是那么严重，不用太在意啦。”
“人总是要从过去走出来的，对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现在在我身边，我就更没理由回头看。”
温馨动了动，像是想再说什么，但这时外头忽然传来老师的喊声：“郁禾安、温馨！后半段单排准备了——道具灯光都就位了，快点回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坐直身子，嘴角压得很紧，“每次聊这些，都会被打断。”
郁禾安听着这句，目光一柔。他伸手扣住她的手指，带着一点歉意也带着点承诺似的说：“那就等有一个安静封闭的地方，等我们演完，我们慢慢说。”
“那就今晚。“
“好啊。“
两人说完起身往外走。光一层一层地从缝隙中落下，刚刚他们靠着彼此说话的地方，又恢复成一个安静的角落。
排练正式继续时，舞台灯一亮，所有人都又切换回了状态。
梦游场戏份不算长，但表演难度高，尤其是对麦克白夫人来说，几乎是整部戏最绷的情绪临界点。温馨已经熟记台词，可她站上台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了口气。
郁禾安站在舞台下看她，他那种安静的注视没有打断她的节奏，反而像是无声的支撑。
麦克白夫人梦游中反复搓洗双手时的痛苦、挣扎与愧疚，被温馨演绎得克制而精准。整个排练室一片寂静，连翻页声都消失了。
等最后一句“What's done cannot be undone.”落下，灯光缓缓熄灭，老师说了一句“好，大家表现的都很不错，今天就到这儿，大家收拾收拾准备走吧。”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满意。
排练结束时已是傍晚六点多。整栋排练楼弥漫着松懈下来的疲惫气息。
演员们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往外走，温馨拉着拉链，正准备把剧本放进包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温馨。”是姚东。
她一回头，他正背着包朝她走过来，语气不算刻意热情，却也带着点试探：“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就南门那边那家泰餐？”
温馨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郁禾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她另一边，没有特别亲密的举动，只是语气礼貌地接过话头：
“谢谢啊姚东，但我们今晚有点事，下次吃饭可以一起约。”
姚东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温馨，眼神里明显多了点询问，更多是好奇——但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点了点头：“行，下次吧。”
他笑了笑，转身离开，背影干脆利落。
温馨看着姚东的背影慢慢远去，她偏过头看郁禾安，后者刚好转头看她，眉眼轻松，没有一丝挑衅或紧张。
他只是笑了笑，很轻地说了一句：“现在我有立场了吧？”
“你还记得这话呢。”
“那当然。”他眨了下眼睛，“不过我可不会仗着有立场就整什么宣示主权这一套，想来你也不会喜欢，别人也会觉得奇怪。“
温馨没说话，嘴角却慢慢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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