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儿,你先进去吧,二叔先把这小家伙弄到马厩去。”昊璟抱下意犹未尽的小孩儿,顺了顺马驹儿黑亮的鬃毛,对着奕泽眨眼。放过纸鸢,叔侄二人在王府喝光珞妤煮的糖水,便牵了马儿到郊外驰骋。
傍晚的风习习吹拂,落在皮肤上,很是惬意。奕泽小心翼翼的擎着纸鸢从侧门遛了进去。他并不指望能够瞒过父亲,但至少不愿是现在就被抓包,毕竟他还想安安静静地消化掉这偷来的半日逍遥。
可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凑巧。奕泽也没有想到,明明自己的院落已近在眼前,可绕过一个假山,偏偏看见父亲从另一条廊道迎面走来,他闪身躲进阴影也是徒劳。奕泽下意识的将纸鸢藏在身后,只是他那纤细的小身板怎能挡下一个胖呼呼的雀儿呢?
昊顼见儿子缩头缩脑的躲在暗处,暗色的眸底蕴起薄怒。方才风落告诉他,昊璟带着泽儿出了宫邸,他还只当是个玩笑,他万万想不到,平时那个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对他唯命是从的儿子,竟敢如此大胆!
“松开!”昊顼三步五步就已经站到奕泽面前,他捻住纸鸢的一角,面色沉沉。
“爹…父…父皇…”奕泽攥紧手中的纸鸢,抬眼看着昊顼,眼中满是乞求。他早知道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放这只纸鸢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留下它,留下这一整个下午的美好回忆。
“杨奕泽!”
昊顼的暴怒让周遭的空气又冷却了几分,明明是夏季,奕泽却打了个冷战,只是依然倔强地不肯松手。
昊顼见此火冒三丈,眼里的怒气喷薄而出。他的右腕微微用力,竹子做成的骨架已经传来断裂的声响。他蓄力一扯,原本还在奕泽手上的纸鸢已被甩到旁边的草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奕泽死死咬着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冲出唇齿,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纸鸢,它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儿,再没有飞翔的可能,那一刻他的泪霎时间就漫过眼睑,他低下头使劲眨着眼睛,不敢叫父亲看见脸上的泪痕。
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总能这样的残忍,这样的事情,再借他十个胆也未必敢有第二次,他想要的不过是可以珍藏的回忆,可最终,连回忆也不能圆满。
昊顼不管孩子的这些想法,他粗暴的扯过的奕泽,大步流星的朝院里走去。那时的奕泽还不到父亲的腰臀,跟不上节奏的他几乎是被拉拽着向前,甚至到门槛处,他都来不及抬脚,就被拖入房中,胫骨狠狠磕上门槛,生疼。
“杨奕泽,把头抬起来!”直到将奕泽拽到铜镜前,他才厉声喝道,“抬起头来,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就为了一个玩具?哭哭啼啼的,这像话么!”
奕泽小声地喘息着,他抬起头,平滑的镜面映出泪眼朦胧的他,狼狈不已。原来,他连落泪的资格都没有,他也不想如此不堪,可眼泪是自己擅自从眼眶中涌出的。父亲口中的责任也是如此,国与家的未来也是擅自落在他的肩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
“玩物丧志!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做荆国未来的国主!怎么当弟弟妹妹的长兄!你如何为国民谋太平盛世,如何为弟妹们遮挡风雨!我早就跟你说过来,你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昊顼拧着眉头,失望的看着奕泽,他的儿子,不该只是这种程度。
“那…那我…不要了…”委屈的泪水再一次滑过脸庞,啪嗒啪嗒的打在地毯上。如果是因为要背负国与家的未来,就无法享受春光夏风,就不能体会父慈子孝,那他宁愿不要了。高处不胜寒,权力和责任带来的如果只是孤独和枯燥,那他宁愿做一个纨绔,如果…他还能有选择的余地。
“什么?杨奕泽,你说什么!”昊顼难以置信,愕然的看着奕泽,握紧双拳骨节泛着青白,一再克制的情绪轰然膨胀,这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他以为这是什么,一块糕点,一粒水果,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东西?
“我…我说,我不要了…”奕泽天真地以为父亲当真是没有听清楚,他抬起朦胧的双眼,用衣袖拭干脸上的泪,迎着父亲的目光,坚定而有认真的说道:“我不要当什么未来的国主,也不要当什么族内的嫡兄,这些头衔、我都可以让给杨奕泓,我只要做爹爹和娘的儿子,只要做杨奕泽…”
“杨奕泽!你好得很…”昊顼怒不可遏,一个带风的巴掌将孩子掴倒,“让给奕泓?你说得倒是好听,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弟弟,你倒是会做大哥!若这些你都不要,我还要你这个儿子做什么?”
奕泽的半边脸迅速的肿了起来,嘴里的嫩肉被臼齿硌得血肉模糊。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他咧了咧嘴想笑,可眼中的泪水却愈发汹涌。他这一生怕是都无法逃离了吧,奕泽眼中最后的光华都湮灭了,他知道,除非他死,否则父亲不可能会给他挣脱的机会,毕竟这是他仅有的用处了。
“跪起来!”昊顼一脚踹上奕泽的大腿,脸因怒气而红得可怕,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藤条,虚甩了两下,过于尖锐的动静,让奕泽的臀肉不由自主地绷紧,恐惧,对疼痛和父亲本能的恐惧侵蚀着他。奕泽挣扎着跪了起来,努力控制着战栗的双腿。
许是叫怒火烧昏了头脑,奕泽才将将跪好,藤条便破风而下,毫无章法的落在奕泽单薄的肩背上。因着忍耐奕泽的额头绽起了条条青筋,他紧抿双唇,不想叫呻吟溢出唇角,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落泪,因着他的任何示弱都只是耻辱、只是笑话,换不回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你二叔人呢?”昊顼停下手,声音还带着怒气。
不知是屋内太过闷热,还是疼痛太过难捱,奕泽皮肤上附着的细密汗粒将衣料浸湿,濡湿的衣料又贴上浮起的肿痕,疼得奕泽直嘶气。他蹭了蹭脸上的泪水,缓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我…是儿臣非缠着二叔…与二叔…无关…”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向两边敞开,一阵凉风趁势灌进屋里,奕泽最先慌了手脚,他抬手抹掉脸上的湿意,理了理身上的衣物,竭力跪正躯体,怕在旁人眼里失了仪态。
“怎就与我无关了,小泽儿,小孩子、可不能说谎的哦!”没等奕泽回头看见来人,昊璟就大步流星的踱到身边,他一手摁在奕泽的脑瓜上,不着痕迹的把孩子护在身后。只一瞥,奕泽那张皇的表情就映在他的眼里,他一手摩挲着侄儿毛茸茸的小脑瓜,一手将残破的纸鸢递到昊顼面前,许是这一路走得急,他语调中还带着喘:“大哥,这是我买给泽儿的,是你弄坏的吧,你打算怎么赔?”
“赔?”昊顼掀起眼睑睨着昊璟,他还没找他算账,他到先发制人了?
像是并不期待哥哥的答案,昊璟又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瞪视着自己大哥,眼中积聚的怒气与他家大哥不相上下。“哥,你倒是告诉我,奕泽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该受这样的苛待!”
“你放肆!大了?能耐了?都敢对我大呼小叫了?”昊顼被弟弟逼退了一步,若是其他场合,他倒也不是不能容忍昊璟的放肆,只是昊璟是下午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又当着儿子的,昊顼更觉怒火中烧,他眯着眼抬手便甩了昊璟一记藤条。
“是,我是不该对皇兄大呼小叫,我不敬兄长是该打该罚!皇兄呢,也一向是赏罚分明,只是我问你,中午是我来找的泽儿,也是我非让他着我,我是他二叔,他推脱不得便只能由着我来。所以,皇兄,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昊璟也是气急了,他伸手摸了摸左大腿,他能感觉到,那儿的血肉正叫嚣着往外扩张。
“你…”昊顼一下抽落昊璟手上的纸鸢,险些没背过气去,他撑着桌沿怒视昊璟,紧攥藤条的右手颤颤巍巍的抖着。
奕泽怕昊璟吃亏,顾不得身上肆虐的疼痛,急忙膝行向前,伸手扯了扯二叔的衣摆,示意他别再触碰父亲的逆鳞。他最后看了眼地上躺着的纸鸢,像是认命了一般,抬头看向昊顼。
“对不起,父皇。都是儿臣的不是,与二叔无关。是儿臣贪玩惹您生气,是儿臣失言让您失望,儿臣知错了,亦不会再有下次了,恳求父皇原谅儿臣这一次。”
奕泽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一字字撞进昊顼的耳膜,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为何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与他擦身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头一阵无可抑制的悸痛。
见昊顼甩了藤条拂袖而去,昊璟才屈膝蹲在奕泽身侧,是他的错,是他低估了大哥对泽儿的严格程度,他伸手轻轻蹭了蹭奕泽嘴角干涸的血痕,心脏因疼痛紧缩成一团:“泽儿,那个,要不二叔再给你买一个?”
奕泽摇了摇头,他踉跄的站了起来,朝那团纸片走去。原本精神的雀儿皱巴巴的拧着,背上还撕开了一道扎眼的口子。这折了翅的雏鸟不正如他一样,永远失去了展翅高飞的可能。
“谢谢你,二叔,今天、我很开心…”说着,他兀自盘腿坐在地板上,捻起地上的纸鸢慢慢抚平褶皱,再细心的将竹篾儿一点点剥开。
“泽儿…”夕阳穿过门洞洒落,看着小孩儿细致的动作,昊璟视线有些模糊,可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静静的站了会儿,才起身安静的离开。
一道闪电劈落,划破了大半个夜空,紧接而来的是隆隆的闷雷。被迫中断思绪的奕泽欠了个身,听着窗外恼人的落雨,他索性闭上眼睛,继续向记忆的更深处回溯——或许就是那天,他和父亲正好走到了岔路口,在那之后,他和父亲渐行渐远。即使后来他被征召入镰,父亲先前的严厉教导让他在高强度训练中也不至太过狼狈,可他亦很难因此对父亲心怀感激。因为他知道,他不过是父亲打造的一柄值得夸耀的治国良器罢了,一柄制作得再精良的兵器也染不上人类的情绪。
奕泽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睁开眼盯着不时被闪电照亮的床顶,其实他也说不清对于父亲他是带着怎样的情感,只是每次见过父亲,总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失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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