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西斜的阳光依旧晃眼,奕涵抵着墙屏息凝神,后背被不算平整的墙体硌得有些难受,阴冷的风从巨大的阔口灌入,再往右三尺便是断崖了。修罗塔,原以为也只不过是一座位于地底的塔罢了,其他地方料想与其他塔别无二致。来过了才知道他的宏伟和可怕,让人不禁惊叹这莫不是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设计师巧妙的利用了地形地貌,愣是在这断壁上挖出了洞天,十八层层层相叠,无论是从最底下的一层,还是他现在所处的第十层,向下或是向上,都无法望见尽头,像蜂巢凌空悬挂。
就像这座看不见尽头的断壁一般,他同样不晓得自己在这儿已经耗了多久,时光仿佛无限被拉长,除了日出日落,似乎再也觉察不到他的流逝。十八至十,每一层都是模仿原始丛林的布局,愈往上愈广阔条件也愈艰苦——最初他们一组十人共同生活在一个结构简单的丛林,然后是八人、五人,愈往上层人数越少、结构却越复杂,最后终于要凭借一己之力在丛林中立足。
与他共处同一丛林的动物从温顺的兔子到敏捷的豹子,食物从供给到自给、从米粒到野味。而在确保自己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基础上,他还要将剩余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定期送来的书本上,因为出关的考核评定不是其他,正是再寻常不过的书面考试。对!活着,然后通过测试。所谓的通关条件如果真就如字面上这样简单就好了。
冷汗渗出额头顺着奕涵的脸颊滚落,左肩的衣料已经被血液浸湿,疼痛反而让他的感觉更加敏锐。傍晚的丛林少了白日的喧嚣,正是这样,奕涵却能听见清楚的听到对方的脚步声,甚至连那人手中长矛划开厚厚枯叶层的瘆人声响都愈发清晰。他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天,这个林子里突然多了这么个不速之客,只是两人的目光撞上的瞬间,他就明白,他们俩要么玉石俱焚,要么你死我活。
看来,是到此为止了么?阳光没遮没拦的洒落,暖暖的,可同样升腾的阴风,却带着地府的凉意,他已然站在地府的边缘了。奕涵下意识的攥紧腰间的荷包,里面的东西是入关前哥哥给他的,尽管上面的内容早就化入骨髓,可他偏偏还是执拗的留下了那张便笺。
像他这样的人早就无可救药了吧,仿佛总要有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当作信仰,才能有继续前进的勇气。笔直的树干间,来回穿梭的魁梧身形已经隐约可见,奕涵转身背对断崖,仗剑而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哟,小鬼,晚上好哟!”大汉似乎也发现了奕涵,他绕过高低不一的树木靠了过来,敏捷的动作与他的体型并不相称,可能是因为觉得胜利在望,他歪着嘴狞笑着说道,“你可不要怪我哦,小鬼,谁都想活下去,即使是我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要怪也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说着,手里的长矛长眼似的挑向奕涵,逆着光,他眼中的少年就像肥皂泡一样,一戳即破。他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被捕后毫无疑问的被处以极刑,但幸运得是被带到了这里,一个可以尽情享受杀戮乐趣却不用负责的地方,这些年,他都记不得有多少这样的少年被他送入地府。
“永别了…”见奕涵踉跄的歪向一边,大汉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最后活下去的人已经毫无疑问了。
可事情并没有向他预设的方向发展,少年纤细的身形虚晃一下正好躲过他挑刺的长矛,他还来不及收回长矛,刺眼的光芒中一块阴影缓缓下落,等到他再次看见眩目的日光时,他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耳边只剩血液喷涌的声音。
奕涵攥紧握剑的右手,温热的血液兜头灌下,黏黏腻腻的覆着皮肤滑落,一股血液特有的腥膻直冲脑门,使得他的胃部不断痉挛,奕涵晃晃悠悠的站着,胃液和胆汁被他尽数吐出。而他的身旁,淅淅沥沥的血液渗入地面,只留下颜色深浅不一的痕迹,看着轰然倒下的大汉,他用染血的手揩掉嘴角的秽物,眼中一片荒芜。
他甚至没能从方才那一幕中缓过神来,当长矛直奔他的心窝而去时,矛尖的幽光带着地府的气息直沁脑门,最后放空的脑海里只剩下大哥空洞的表情和叔叔那句“活下去”不断交叠,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求生意志带来的本能罢了。
果然,他还是怕死的吧。奕涵攥紧沾满鲜血的左手,一下一下捶打着树干,粗糙暗哑的树皮一点一点染上鲜红,这是他第一次取走他人的性命。
奕涵收回拳头,缓缓地瘫坐在地上。高度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只是这充塞鼻腔的腥膻还苦苦折磨着他那粒空落落的胃。
夕阳下,外面的风景依旧入画。往常,奕涵总是愿意这样坐着,看夕阳慢慢湮灭,静静享受一日中难得的安宁,而今,一切都叫鲜血浸渍晕染,眼前只剩一片猩红。
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的野兽罢了,哪还有悲天悯人的资格?
四天后,奕涵才终于将那位大汉的首级带回出口,沐浴休整过了课业考核后,才得以出关。回到阔别的地面,奕涵反倒像是迷路的旅人,茫茫然找不到方向和目的。他打发掉前头领路的镰卫,独自徘徊于月下,大概是深秋了,迎面吹来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发,踩着石径徐徐前行。
穿过曲折幽深的石径,视野豁然开阔,左侧一湾湖水绵延向左右延伸,原本镜面般的湖面被不时吹来的凉风觳皱,湖心的月色微微有些形变,奕涵停下脚步愣愣站着。粼粼波光中,思绪随着波光轻轻漾着,他索性四仰八叉的倒在湖边的草坪上,直勾勾的盯着空中的明月,一切似乎还都和从前一样。
奕涵抬起右手,月光透过指缝下泻,白皙的皮肤和清透的月光相得益彰,让他有些目眩,只可惜水能洗净手里的血污,却洗不掉割下那人头颅瞬间残留的触感。
他紧握拳头,修剪得当的指甲嵌入掌心,嘴角挂着一丝讥诮,怎么可能一样,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月亮是、湖水是、树木花草是、人,也是。
奕涵抽动鼻翼,眉头慢慢拧紧,仿佛这泥土的气息间也带着血液的腥膻。入关训勉时,那位须发斑白的贵族院老头是怎么说来着,对,他说,“如果想要登上顶点,就必须越过累累白骨,就如花卉吸收了同类的尸体作为养料才能开出妖冶的花朵一样理所应当,这是你们各自的宿命罢了,无需内疚…”
只是…怎么可能不内疚啊,混蛋!他侧过身蜷曲的缩在草地上,一个鲜活的生命断送在他手上,怎么可能叫他不内疚!
可是想在这里活下去,从来都不是吃喝拉撒这样简单的事情,想在镰里立足,就要不断地撕裂过去的自己重新涅磐,就算你再不情愿,求生的本能也会让你如此。谁都想活下去,所以即使要踏着别人的尸首,人啊,也希望最后站着的那个会是自己,他也不是另外。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奕涵揉了揉耷拉的眼皮,体温被微凉的空气早已吸取殆尽,他翻身坐了起来,不禁打了个冷战。
月色朦胧,顺着蜿蜒的长廊,奕涵走走停停,似乎有意在拾取残留的记忆碎片。当熟悉的院落突兀的出现时,奕涵深深的吸了口气,将温热的液体逼回眼眶,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座他视为牢笼的居所会成为他的归处。
他摄衣下了长廊,迈过院门,点点灯火透出纸窗,泛着橙黄的光。是叔叔和大哥么?奕涵有些雀跃、也有些紧张,他缓缓地靠到门边,虚掩着的门内,昊瑄和奕泽各似乎还沉浸于属于他们的小世界中。
“哎…奕泽,你说,不会出什么状况吧,都这个点了啊。小兔崽子打小就坐不住,这些年,没人盯着,课业该不会一塌糊涂吧…”到底还是昊瑄先打破沉寂,他幽幽的叹了口气,上午贵族院收到奕涵的考核申请,这些年高悬的心算是落定了。只是一直以来,为了尽量使房间维持原样,他特意嘱咐洒扫的小厮只要做日常清扫便可,却忽略了每年从修罗塔反馈的报告,不仅仅只是折子上的数字变化。
“师父,奕涵已经是来到第十层了,不是第一层。”师父莫不是已经等糊涂了,奕泽带着倦色的脸上浮起了些许笑意,他俯下身认真地将两人合力铺好的床单拉平整。一年前过了最终试练,他就开始回到那个阔别的宫阙,所谓的家。原本以为能赶回来看一眼弟弟就不错了,不曾想,居然没有错过小孩出关。
“啊!你刚才是不是笑了!臭小子,居然敢耻笑我!”昊瑄随手拎起身边的枕头砸向奕泽,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睨了一眼旁边撤下来的小棉被小枕头,“是呢,有四年多了吧,涵儿早就不是小屁孩了,这些都已经用不上了呢。”
“焚点香吧,换了环境,奕涵怕是又睡不好了。”奕泽并没有接过话题,而是直起身,抻直有些酸涩的腰身。他背过身,黧黑的眸子里带着些许歉疚,那次之后,兄弟俩各自卧床,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少数几次的见面,小孩都惴惴的,不大敢跟他讲话。
“嗯,连城已经拿来了,可能是在桌上吧。”昊瑄抱着奕泽抛回的枕头,环顾四周,满意的点点头,一切就绪。
奕涵怔怔的立着,眼眶里蓄满了感激的泪。其实这些他们大可以吩咐小厮打理,只是事关于他,师父也好,师兄也罢,总愿意事无巨细的亲自过问。
奕涵深吸了口气,敛住眼中汹涌的波澜,才伸手轻轻推开房门,温馨的烛光漫过他的躯体,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
“师父,师兄,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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