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泽纤长的手指掠过书架上错落的书脊，突兀的一阵风从窗口涌入，门帘翻飞。他转身怔怔的望着窗外，对面窗台依旧暗沉沉的，不似往日透着温暖的黄。他抿唇深吸了口气，只是胸口的钝痛并没有因为涌入的气体而被稀释。
“再几日，便是中秋了吧。”泠泉一直靠窗坐着，将奕泽的焦灼尽收眼底。他也回头看向窗外，透过枝桠空中悬着的月轮正好挨着奕涵那侧的屋檐，荧荧的，似将灰黑的天掏出了个小孔。许久没等到回应，他干咳了两声，才又开了口道：“殿下，不如我去请少主回来吧！”
“不需要，他也不是小孩了，想回自然会回。”奕泽从书架上错开眼神，两片薄唇紧抿着，没有丝毫血色。这些年，兄弟俩聚少离多，他也渐渐拿不准奕涵的心思了。他轻轻舒了口气，压下弥漫心头的失落，伸手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一团棕黑的物什被带了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随手一捞便将它握入拳心。摊手只见掌心蹲着一个眯眼傻笑的胖和尚，光溜溜的头顶和圆滚滚的肚皮落满了灰尘，他掏出手绢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脑海里尘封的记忆也一点点显露。
他记得那是好早之前的中秋夜，饭后奕涵囔着要去湖边的会场逛逛，那时奕涵年纪不大不放心让他独自前往，可他自己又不喜喧闹，正巧昭然说他也想去看看，便乐得清闲，让奕涵跟着去了。
那时，奕涵已经非常黏人了，每日得空便像小尾巴似的，跟在奕泽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白日他少有独处的时候。本想趁这当口把父亲布置的政论写了，可闹腾的小猴崽子不在身边，反而愈发记挂，根本静不下心思考。他索性搁笔出门，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凑，就在人群外围闲逛，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逍遥。
远处的流光溢彩和喧闹嘈杂，竟也久违的让他觉察到一丝节日的气息。会场分成大大小小的场地，人群像迁徙的羊群，一会儿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又涌向其他场地。终于，人群渐渐散开了，天空腾起一朵朵绚烂的烟花，转瞬又归于沉寂。他靠着廊柱等着奕涵他们，不想最后等来的，却是气喘吁吁的昭然。
“跑丢了？怎么会丢了！”奕泽拧着眉，紧着往前走了几步，心急如焚。所幸月色朗朗，借着身高优势，他很快就发现在湖边草坪上与人争执的奕涵。他快步走了过去，可那俩孩子也追逐着远去，最终竟扭打到一块儿。
当他看到拉扯中，奕涵顺着长坡滚落的时候，脑袋轰的一片空白。那时的奕涵根本不会水，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朝奕涵冲了过去，在奕涵透过树篱的瞬间，也跟着扎进水中，骇人的惊惧和冰冷的湖水一起渗入他的皮肉。
那时的奕泽，还不似现在这般通情达理。当他抱着奕涵攀上湖岸后，所有的惊惧尽数转成愤怒，他将奕涵从怀里扯下来，也顾不得周围还有零星路人，暴跳如雷的咆哮道，“为什么乱跑，我不是让你要跟紧昭然的？”
“我…咳咳…”奕涵仰着惨白如雪的脸，脑内乱作一团，空气涌入口鼻后带来强烈不适，便低头兀自咳着。
奕泽许是怒极了，才无暇顾及身上的湿冷，他扭头瞪着身侧呆若木鸡的小孩，暴喝道：“你来说！”
跟奕涵争执的那孩子被吼得一个激灵，他也没曾想会失手将人推入湖中，此刻内疚不已，失了早先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惶恐不已，规矩的揖礼道歉后，才简要说了前因后果。
“为了个玩物连命都不要了，把纸鸢还回去！”奕泽这才注意到奕涵怀里还抱着个纸鸢，他气得发蒙，指着奕涵鼻尖的手微微颤抖。
“不…”奕涵低头看着护住怀里的纸鸢，哪儿还有风筝的样子，鲜亮的图案被水渍得千疮百孔，骨架也折了两处，他懊恼的抓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没…没关系，我…我不要了…”那孩子连连摆手，他掏出镇纸塞给奕涵，“这也还给你。”
“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而且我也没有问你意见！”奕泽冷冷的睨了一眼那个孩子，把他吓得够呛。他俯下身与奕涵对视，斩钉截铁又说了一遍：“奕涵，我再说一遍，还回去，然后道歉。”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奕涵的脸腾得红了，湿乎乎的布料裹着身体，风一过就是一阵寒凉。其实破成这样的纸鸢，拿回去也没有意义了，可他偏偏不甘心就这样给出去。他勾着头怔怔的立着，薄唇委屈的瘪着。
“杨奕涵！一、二…”
“还给你！”奕涵抬眼撞上奕泽冰冷的脸，在“二”刚出奕泽口的时候，便将手里的纸鸢连同镇纸掷到那孩子脚下，他抹掉眼眶里含着的泪，扭头跑开了六七步，又回头气鼓鼓的对奕泽喊道：“哥哥是个大臭猪，哼！”
奕泽看着夜幕下踉跄跑开的弟弟，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疼惜。被说成是大臭猪，也顾不得气恼，他朝奕涵的方向紧追了三五步，食指勾住小孩湿嗒嗒的衣领，转头看向昭然，“昭然，麻烦你找一下泠泉，让他送两套衣服到澡堂，还有今晚麻烦你了，谢谢。”
说着，便俯身抱起不停挣扎的奕涵，大步流星的朝澡堂走去。这次怀里的小人儿没敢搂他，肉嘟嘟的小手只是小心翼翼的挨着他的左肩，隔着湿透了的布料，他察觉到奕涵正轻轻打颤。他抬手捋了捋奕涵湿濡的长发，缓了口气，问：“冷么？”
奕涵并不搭腔，只缓缓地点了下头。奕泽蹙着眉，黧黑的眸子定定的落在奕涵身上。虽说才处了不到两年时间，但他多少已经摸透了奕涵的性子，他停住了脚步，伸手扳起奕涵的脸，果然这小鬼正死死咬着唇，含泪的眼拼命眨，像是要关住眼中汹涌的泪。
不知怎的，奕涵这副受气包模样，让他的喉头泛起阵阵酸涩。刚来那会儿，奕涵还敢恣意任性，现在倒愈发隐忍了。挨了骂受了罚，就只是憋着犟着，让人气恼又心疼。好几次他都想硬着心肠不去理会，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软下心来。
他叹了口气，搂紧怀里的小人儿，大步朝澡堂走去，才进澡堂他就把奕涵剥了个精光，指着屋角的清洗处让奕涵先过去等着。等到俩人都搓干净没入温热的温水池中，奕泽才舒了口气，酝酿怎么开口。
温热的池子热气袅袅，因为奕涵还小，奕泽选了浅池，两人并肩坐着，到奕涵下颌的水，将将没过奕泽的胸口。奕泽看了眼奕涵，他从来没见过奕涵对一件东西这么执着，故沉着嗓子问说：“说说吧，为什么要抢别人的纸鸢？”
奕涵往旁边挪了挪，抱着膝背对着奕泽蜷坐着，连嘴都浸入水里，一副别烦我的模样。
许是温热的水泡开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愠怒，奕泽这时倒也不恼了，他只是侧目看着背身坐着的奕涵，静静地等着。果然，不一会儿，小孩不自然的扭了扭，抬头低声说，“我没有抢，是换，我拿镇纸换来的。”
“换？同意了是换，那孩子他都没同意，还能叫换么？”奕泽哑然失笑，也是，之前奕涵是王府的小世子，他想要的东西谁敢拒绝，所谓的换也只是一种形式罢了。奕泽一改先前的慵懒，坐正了身子，说道：“还有，我现在在跟你讲话，你可以这样背对着我么？”
奕泽带起的哗哗水流让奕涵心慌慌，肉嘟嘟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搅到了一起，犹豫了片刻，他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奕泽坐好。奕泽的目光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单手搭着池沿，白色的浴巾在水里松垮跨的系在腰间，“就那么想要，掉水里了都不肯撒手？”
“因为…因为…一模一样…”奕涵还是垂着头，只是不时偷眼觑奕泽，似乎是在揣摩他的情绪。奕涵突然难过的瘪了嘴，本就吞吐的话更加含混了，他抬手抹掉眼里泪花，继续说，“跟…跟哥哥…哥哥书里夹着的纸鸢…一模一样的…那个坏…坏掉了已经…我想…我想要一个…崭新的…送给…送给哥哥…”
“书里，夹着的…纸鸢…”奕泽怔了一下，涵儿说的是那年二叔送他的纸鸢么，方才只顾担心和生气，他根本无暇顾及纸鸢的花色样式。他抬手弹了一下奕涵的脑门，“所以，你就可以不顾危险了？你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你觉得，哥哥还能安心收下礼物么？”
“我…我没…没想到会那样，会掉下去的…”奕涵声音越压越低，从哥哥紧蹙的眉眼间读出了忧惧和后怕，内疚如萌芽的藤蔓一般缠上心头，最后，只呢喃了句“哥哥，对不起…”就哽噎着说不出话来了。
“那哥哥还是不是大臭猪了？”一股暖流在他的筋骨血肉中蹿动，奕泽眼眶涩涩的，他从没想过奕涵竟会如此关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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