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绍文一通莫名其妙的道歉，着实让姜氏摸不着头脑。
柳儿给她倒碗茶，又把那只白色的柯基牵走。
“柳儿，那狗儿，你找个人好好养着吧。以后不用牵来了，没得让人觉得我有什么奇怪嗜好。”
高收的丫鬟恭敬地应了，一人一狗，一前一后出了正厅。
陈妈妈照例端了汤药进来，姜氏一边喝，一边说着刚才的奇怪事。
“陈妈妈，你看今日前院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老爷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道歉？“
姜氏将那汤药一饮而尽，皱眉，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什么好道歉的？
陈妈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这……老爷……是不是又……”
“妈妈快说，别卖关子了。”
“老爷……是不是又看上了哪个丫鬟？”
姜氏含着蜜饯，想了想，摇摇头。
陈妈妈于是又猜，“莫非白姨娘那里又出幺蛾子了？”
姜氏眼前一亮，显出认同的表情。
“我也是这么问的。他倒好，还冲我发脾气呢！”
陈妈妈舒了一口气，“不是……那就好，那就好。太太明察，前院倒是没什么新消息，只是三姐妹在容嬷嬷的学堂里起了些争执，莫不是老爷听到什么消息了？”
随即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急说道。
“哦，对了！我听说老爷今儿下了府衙，倒是进了学堂，和容嬷嬷讲了一会子话呢。不过，也只讲了一会儿，长顺说老爷进去的时候，很是精神抖擞，出来的时候，那更是精神了，整个人看着，仿佛轻了五六十斤似的，接着健步如飞就来了后院。太太看是不是因为这个？”
姜氏眼中意味莫名，问道，“陈妈妈，这么看来，你也觉得我做错啦？”
陈妈妈笑了，仔细观察了姜氏的脸色，确认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才轻声说道。
“太太说的做的，不过都是为了这偌大的林府，还有林府那几个孩子，哪有什么错不错的？便是有些事情说起来为难，无非是这事做的妥不妥当，火候到不到位，时期成不成熟罢了。”
姜氏面上还是没有动静，她又想到自己去找容嬷嬷的事，说道。
“依陈妈妈看，容嬷嬷那里——”
“容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和外头的人，自然是不同。太太这回只是一时大意了，我如今却是怕容嬷嬷心里有些别的计较，思量咱们林府不能容人，觉着咱们阖府身份不妥。再者，若是容嬷嬷心里头有个什么疙瘩，太太这里倒没什么，只怕几个姑娘学得不够尽兴了。”
姜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这是怕容嬷嬷没有尽全力教孩子，心下也有一些担忧，她于是问道，“妈妈，这如今我该怎么办？萱姐儿那性子，可还要嬷嬷来教导呢！她如今那个性子，我是管不了了，就指望嬷嬷能够把她好好的教教，过两年嫁人也好有些身份。”
陈妈妈笑了，她心里真正担心的是林府几个姑娘未来的婚事，容嬷嬷就算不在宫中，不在梁京，可是她若是给宫中给梁京，递上一封不甚明朗的信，姜氏多年的努力和经营怕是要付诸东流了。
“正是这么个理！可见太太心里是明白的。不过我曾经在京里听说过容嬷嬷，她向来是个大度的，很能容人，便是宫里的，我那老姐妹也说她不少好话。这事太太有心道了歉，想必嬷嬷也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任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口碑，几个孩子那里，她应当还是尽心的。”
姜氏这才完全明白陈妈妈的意思。
“陈妈妈说的对！几个姐儿，若是能得容嬷嬷往京中递上一两句好话，这以后的婚事，便是能再往上谋一谋。我千不该万不该，听风便是雨的，慌忙跑去堵了容嬷嬷，真是失策。”
“太太说的，太太不也是为了阖府能过几日安宁日子？老爷那里，既然来寻太太，又向太太服软。可见容嬷嬷心里是有一番打算的，并没有将太太之前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太太尽可放心，依我看，这容嬷嬷不像是个轻易迁怒的人……”
陈妈妈说对了一句话，容嬷嬷确实不是一个会因为别人一句话而迁怒的人。
可是她却也想岔了。
容嬷嬷在宫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手段没经历过？那些过不去坎的人，早就化作了一缕冤魂，哪里还能出宫养老？
宫里头的大小主子，十个弯八个绕的说话方式，容嬷嬷早就见惯了，她们那套弯来绕去的说话做事的方式，她也早就厌倦了。
在她看来，林府就是庙小妖风大的典型，外头看着一团和气，里头掰开揉碎了，都是一样的算计。
她安静地喝了一口茶。
只是别人再算计又如何？她如今正朝着直率果断处理事情的方向走呢！她才懒得再费那些闲功夫。
姑娘们陆陆续续进了飞花榭。
林宜萱眼睛下的黑眼圈异常明显，厚厚的粉完全盖不住。林宜芷则精神抖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有林一秋还是老样子，不但不积极，反而还有点散漫，慢吞吞地取出纸和笔，摆出做笔记的架势……
可惜容嬷嬷今日并不打算继续谈论家族权力划分，也不打算分析后院女子在家族权力中的位置，更不打算用梁京八大世家的家族情况举例子。
只听她不急不缓地说道。
“今日上课，我只说了一句。从今日起，我们就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来学一学世家名门里头，做姑娘的规矩。”
林宜萱很是惊讶，她愣住了，旋即大声问道。
“那家族权力划分呢？后院女子在家族权力中的位置呢？梁京八大世家的家族情况？嬷嬷昨儿布置的功课，我可是在夜里整整想了一夜，如今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呢！嬷嬷怎么就不讲了？”
林宜芷也有些着急，顾不得优雅，难得大声抢答，“嬷嬷！我也还想继续听嬷嬷讲讲家族和家族女子的联系呢！”
容嬷嬷沉默不语，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
哪知林宜芷没停，“嬷嬷不是说，这几日先将理论课上完么？昨日下了学，我回去看了好些书，查了好些典籍呢！芷儿不才，实在好学，想请嬷嬷指点指点。”
林一秋却立马反应过来，这肯定是昨天放学时姜氏约谈容嬷嬷带来的连锁反应。必是姜氏和她说了些什么，她才临时改了今日的课程，虽然她不算得认真，可是容嬷嬷布置的作业，确实是宜萱说的那些。
林一秋摸了摸桌上一张写满字的堆云笺，有些懊恼，她难得认真思考了那三个问题诶。
姜氏一句话，容嬷嬷便直接把课程的安排改了。
她把理论课直接去掉了，直接让三个姑娘们上实践课，从此三个姑娘不再花时间和精力在一个家族的核心问题——家族的权力结构上，而是要乖乖的按照梁京中名门贵女的培养规矩，一条条地学习、练习、执行起来。
林一秋叹了口气，虽说理论看上去无用，可是这套家族权力结构的理论凝聚了容嬷嬷在宫中在梁京的毕生所学，是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是秘不外传的独门法宝。
谁都可以练武，可是不是谁都能得到九阴真经。
练武和练武，也是大有不同的。
宜萱宜芷怅然若失，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林一秋在心里叹息，把人的手和脚用到极致，受伤的，就只有脑子了。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原来这还是一个实践枪决理论的时代。
容嬷嬷是个宽大的人，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姜氏在第一堂课下就对她表达了不满，可见无论课上容嬷嬷讲了什么，或者几个姐儿们发生了什么，姜氏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这种不信任的表现，容嬷嬷在心底里很难再全心全意地投入教学。
容嬷嬷先是肯定了两姐妹对于理论课的认真，又称赞宜萱宜芷的课后准备，随后话锋一转。
“理论课是极重要的。昨日我们也稍稍谈了一个家族中最重要的事，至于你们姐妹如何理解，又如何运用，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衣食住行，日常的行为举止，是名门贵女的必修课，也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才能修养出来，你们莫要小瞧了接下来的课程。”
“接下来的规矩学习实践，不仅非常重要，而且需要很多耐性，可没有那么容易。若是你们对理论感兴趣，也别太着急。如果遇到什么心有困惑之处，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齐商议，不用担心。今日我们先来讲一讲衣着……”
宜萱宜芷两人，学的非常认真，拿着纸和笔，一点一点地记下。
什么时辰换什么衣裳，什么衣裳在什么位置，有什么要求，什么样的花纹，什么样的领子，什么样的袖子，什么样的材质，春东夏秋各个季节不同，而二十四节气又有相应的变化。
不同的节日，不同的宴请，见不同的人，应该分别用什么样的衣着，那样的衣着应该如何，应该如何穿着用，应该从哪些地方购入，购入时应该注意些什么，都一一讲的清楚。
容嬷嬷深谙实践课精髓，在作大致讲解之后，便让丫鬟们，把方才提及的那些个衣裳，以及各种样式，例子，都一一在三人面前展示，宜萱和宜芷还亲自对于日常居家和出行的两种衣着进行了尝试。
一堂课毕，宜萱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嬷嬷，我们家里有丫鬟，依照嬷嬷这里头的法子，莫说上百种样式，便是上千种样式，也是有的，叫那些丫鬟学不就好了？为什么做主子的，也要学这些？”
容嬷嬷早料到她们会有这样的疑惑，于是问道，“是人穿衣服，还是衣服穿人？做主子的，便是事事不用自己动手，也是要明白这事事背后的缘由才是。何况，做主子的，都不知道这一衫一袍中的规矩，又如何指使丫鬟？如何掌管偌大的后院？”
两姐妹听得认真，容嬷嬷也很高兴，下课前又将两人夸了一遍，更是决定今日早些下课。宜萱宜芷一前一后，欢快地出了飞花榭。
而林一秋几乎睡了整节课，后半段的时候，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就差直接伏在桌上了。
直到容嬷嬷过来，敲了一下戒尺，啪的一声。
“秋姐儿！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再见。“
林一秋醒了，睁开迷蒙的双眼，唤喜鹊进来收拾，随后跟着丫鬟慢吞吞往门外走去。
哪知两人一出门，又见到姜氏站在那里。
林一秋瞬间醒了。
这回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姜氏对容嬷嬷说，”昨日来找容嬷嬷说话，打搅了容嬷嬷的清静，实在是不好意思。昨日我一番无心之举，还望嬷嬷千万别往心里去。几个姑娘都是极好的，宜萱更是嚷嚷着，心里对嬷嬷很是尊敬崇拜呢！”
容嬷嬷笑而不语。
姜氏招来丫鬟，指着丫鬟手上的托盘，对容嬷嬷说道。
“这是出自龙烟阁的文房四宝，是从京里来的。一点敬意，嬷嬷可一千万不要推辞。”
林一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非常尴尬。
容嬷嬷早见到她了。
她不想让姜氏觉得尴尬，也不想让林一秋站在那里为难。
几乎是瞬时便接住了姜氏手里递过来的东西，真诚道，“太太也别往心里去，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谁还记得呢？”
一句话。
从教你如何成为家族掌权者，变成了教你听话做乖乖女。
金字塔顶和金字塔底的角色，立马倒了过来。
生活不易，一秋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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