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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贰拾:多情却似总无情

长生诀:长生蛊

贰拾:多情却似总无情

不光是梁京里的念尘为惹恼佳人烦忧不已,冷烟苑里的慕容翎也是张皇不知所措。

自中元夜不欢而散后,他便再没看见影怜。偶然几次夜深梦醒,总觉帐中隐隐有清荷微香,可待他回过神来要再探寻,这香气如梦似幻却再也寻不到了——大约只是梦中所感,可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对影怜这般寤寐思服。他自认为那日是答允了影怜以身相许之事,可最后却惹恼了她,听她那番话的意思像要收回先前的话。若真如此,他这样心神缭乱、魂牵梦绕的模样实在可笑。

慕容翎自觉羞愧,第二日对着枕边那药膏盒子上青花描的枯荷怔怔出神,待张姥姥端了午饭进来,却几次张口都还是没问出声。

张姥姥知道他这样是对影怜有了心思,却更知道如何吊人胃口。她将那碟藕粉糕放在他面前时犹豫了一下,特地把朝向他的荷叶花纹又转了回去,皱眉道:“厨房拿错碟子了。”

慕容翎一看那荷叶纹,心中也明了,开口道:“是啊,一看便知是苏姑娘用的。”

张姥姥为难道:“叫她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又?

慕容翎立刻道:“苏姑娘还在恼我罢?”

张姥姥见鱼儿上钩了,故作惊讶道:“公子为何这样说?囡囡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哪有心力生公子的气。”

慕容翎待要问她这样忙所为何事,张姥姥冲他和蔼地笑笑,拿起食盒走了。

慕容翎盯着那碟子上的荷叶纹样又开始出神。

张姥姥倒也没有骗他,影怜这些日子确实忙得紧。

杭州的宵禁解了,也再没有巡查,大大小小的铺子店面照旧营业,冷烟苑也没再闭门谢客。先前担忧冷烟苑受盘查牵连的文人墨客纷纷递了拜帖来,言说今年晚立秋,西湖荷花还剩最后两三垄,希望影怜近日能再组一次画舫游,好让大家聚在一处赏荷吟诗。

影怜摇着团扇叹了口气:“虽是立秋过了,这日子还是闷热得紧,他们愿意大热天游湖赏荷,我可不愿意。”

张妈妈总帮着筹备设宴,听她这样抱怨便宽解道:“灵隐寺的李头陀每日都要在这条街上报个阴晴风雨,我这些日子多给他备些斋饭,请他说详细些,若遇上哪几天凉下来了,姑娘再把花笺递出去就好。”

影怜那羽睫如蝴蝶翅膀般扑扇了几下:“报晴雨的李头陀?我这些年从未听到过。”

张妈妈便笑着在她脸上轻轻摸了摸:“那李头陀每日鸡鸣时分便出来报晓报晴的,姑娘哪日不是日上三竿才醒,要听到才奇怪了!”

影怜被这话说得不好意思,便岔开话来道:“我们既有求于李头陀,谢他的斋饭也不好马虎了事。从前花娘子病着碰不得荤腥,厨房的妈妈姐姐巧手做了些素鸡素螃蟹,现在想起来还怪馋的。”

张妈妈也回忆起来:“是了,饶是花娘子最后那些日子里食不知味,却能说出素螃蟹鲜甜,也是难得。我记得那是从前吕娘子做的,花娘子去后她每日以泪洗面,后来实在受不住悲苦带发修道去了。”

影怜想起那位颇有姿容的吕娘子,确实一度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很是感慨道:“女子间情谊如此也是难得。”

张妈妈道:“姑娘和梁京里的舒姑娘虽未曾谋面,也是有互通书信的交情在,人们议论起来也是一桩美谈呀。”

影怜笑了一下,将手里的信笺理好放在桌上,站起身叹道:“她如今嫁了人,想来我与她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她说到嫁人,便想起慕容翎来,整个人都颓了下去,垂首道:“等定了赏荷的日子,张妈妈去理一理门前的玉茗罢。我看那条新抽的芽这些天也没见长,转向东边照了晨光也有朝气些些。”

张妈妈不知道这玉茗的秘密,笑着点头应了。

影怜捏着团扇走出房间,就着院墙的影儿慢慢踱到凉亭里坐下,眼睛望向东墙上那一朵掩在成片凌霄花后、用红木圆片堆砌出的梅花纹样。

密室的窗便开在这装饰后,白日密闭着,晚上抽绳一拉,梅花瓣便徐徐收起,月光投进去清辉满地,照在那青年的病容上苍白地竟颇为俊美。

“不见也好。”

她轻轻笑起来,却觉得鼻尖发酸。

这天晚上慕容翎隐约听见有时断时续的琵琶声,便撑起身子来走到窗边细听。

这两日箭伤见好,张姥姥特地交代他晚上应该去院子里走走,说若是天天这样闷在密室里于恢复无益。

慕容翎推门慢慢走出去,望着那夜空缺月不明而星子闪烁,竟觉恍若隔世。

金陵城里夜灯辉煌,峨眉山中月出最好,他便不曾这样赏过星星。那银河横亘处星彩斑斓,他抬着头看了好久不觉肩酸颈痛,倒是耳畔琵琶声渐渐清晰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踱至院中回廊,离影怜的乐房不过十步。

女子玲珑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随着烛火轻微晃动,衣袖轻荡间雅乐流淌,清妙无双。

从前慕容府开宴亦有雅乐伴席,那些耳熟能详的曲子纵是隔了上山学艺这些年,他依旧记得清楚。眼下这一首音律轻盈如晚风拂落花,如此佳曲他从未听过,不由倚着回廊听了好一会儿。

影怜似乎是在改曲子,一节奏完便停下来轻拢几个音,如此反复了几遍才把这几节连在一起弹完。

廊下有几丛茉莉,早秋虽至,凉风习习下却还有花香馥郁,可那些白素绿蜡的花却模糊起来,慕容翎便忽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双目含泪。自母亲过身他便再未哭,少年登蜀道之难、于峨眉寒雪静修之苦,乃至慕容家之难传到他耳边那日,他亦不曾哭泣。他渡江时听闻父亲死讯,虽呕血惊厥,却并不愿轻信,便是在城门看到自己的海捕文书心寒如置数九烈冬、中箭后无处躲藏几近绝望,他也并未流泪。可自从苏醒于那温柔缱绻的纱幔中,他几乎日日夜夜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他是在哭家族遭遇,在哭父亲忠君而不得善终,还是在哭自己无能为力、日日局促于一室之内而欲出不得,他已经不知道了,只是这痛苦而压抑的情绪每时每刻像数百怨魂缠着他,连梦中也不放过。

可眼下听着这轻巧的琵琶声却得了几分自在,连带着那伤口的痛楚亦减了几分。

慕容翎感叹之余又添惆怅:纵是撇去那倾国之颜不谈,这世间无双的才情,终究是落魄遭难的自己痴心妄想,才敢对她生出倾慕之情。

可情之所起不知缘由,他亦不曾动过心,眼下当然不知应如何自处。

“公子要在那里站多久?”

慕容翎惊讶地抬头,发觉那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了,影怜放下了琵琶,袖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他忙站直身子,却怔怔愣愣望着她一时失语。

影怜笑不入眼地问他:“公子在这听了这样久,觉得这曲子如何?”

慕容翎终于能支吾出声:“轻盈有凉夜落花之感,妙极。”

影怜闻言倒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故作轻佻的侧过脸去睨了他一眼,笑道:“既然连金陵的清雅公子都觉妙极,那也不枉我为宴宾客苦练这一手琵琶了。”

慕容翎恍然大悟:“张姥姥说姑娘这些日子忙,原是为了宴请。如此说来,在下打搅了姑娘练曲,实在抱歉。”

影怜见他面色坦然无鄙夷之色,不由问道:“公子倒不觉我如那庭中柳,迎来送往卑鄙轻浮?”

“庭中柳迎来送往是风吹所致,并非柳枝本心。”慕容翎言辞恳切,“姑娘才名动天下,在下今日方有幸得闻姑娘一曲半阙,倾慕姑娘才情尚来不及,怎会不知餍足、出言不逊?”他说着想起中元夜自己惹恼了她,面露愧色拱手行了个礼道,“先前我昏迷多日方醒,说话不知轻重冒犯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影怜自嘲笑道:“自我入苑以来冷言冷语听得不少,旁人如何置评我并不在意,可若这话是从……”她说着一双妙目望向他清影含泪,欲语还休,最终还是摇头笑笑,随着明珠坠子轻轻甩开的还有明珠似的泪,“入秋夜凉,公子回去吧。”

慕容翎见她垂泪不知哪来了勇气,上前两步站在窗下仰头对她道:“这话说来只会叫人笑话我轻浮,可不见姑娘这些时日于我当真如隔三秋,连睡梦不安中亦觉得姑娘身影在旁,实在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影怜望着他,目光中惊疑参半,又似情动,映了月辉熠熠。但她终究垂下眼帘笑着又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要把窗扉合上:“那夜不过烟花之地的玩笑话,不想公子未曾沾染花尘,竟当了真了。”

可慕容翎先她一步握住她的手,着急道:“姑娘说那夜是一时兴起与我调笑,可我对姑娘有意,并不是为那一句。”

影怜抬眼平静地把目光探进他的眸子里,确定他所言坦诚,倒红了耳根有些不知所措了,半晌才轻声道:“那柳姑娘呢?”

慕容翎坦然道:“那夜我便说了,我将从前与柳家之约说与姑娘听,是因为我确信知根知底方可结为夫妻而不疑。我与柳姑娘不曾见面,亦无媒聘之约,如今知她在萦雪阁领影卫而不曾罹难,只觉家母在天之灵可得告慰,并无他想。”

玄舞本就是她搬出来想搪塞过去的借口,可眼下这借口再无作用了。

影怜只觉心窝处似有猫儿探爪轻挠,细细地又痒又痛。

慕容翎见她颦眉不语,自己也垂首想了想,才抬头又道,“诚然,算上七夕中元,我与姑娘不过两面之缘,便如此仓促地言说自己对姑娘有意,姑娘自可以说我是见色起意。但我心中坦荡,并无邪念,有朝一日身负冤屈得平反昭雪,自当以清白之名,携三书六礼求娶姑娘。”

多年前惊鸿一瞥的少年郎,站在廊下窗前对她诉衷肠,她如何能不心旌摇曳?

可她……

影怜看着他握着自己手的指节修长有型,虎口处有持剑多年的薄茧,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下来。待她再开口,又是一副淡漠的模样,语气也轻飘飘地似浮云流风:“一人冤屈平反昭雪并非难事,可杀父之仇、灭族之恨,公子难道要将其沉于温柔乡中,再不提及?”

这一问如晴天霹雳当头袭来,慕容翎被问得心中一颤,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悲愤痛楚又一次由心头刺向四肢百骸,激得他苍白着脸弓起背来。

连一曲琵琶便能将他安抚的人都要问他这样的问题,这世上终究再无可容他逃避藏匿之地了。

影怜见他蜷缩着颤栗不断亦是心痛,情急之下踩着小案想坐在窗棱上给他顺气,却因为手仍被捏在他掌中撑不住自己,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崴到了脚。

“当心!”

慕容翎眼疾手快去扶她,可她无力起身,面色青白,冷汗如雨,叹了口气苦笑道:“人皆道西泠乐姬清雅出尘,却不想连着在公子面前出丑两次,实在荒唐。”

慕容翎知道伤筋动骨应接骨为要,便道了一声“得罪”,弯下身去轻轻将她裙裾掀起三指高,忽地觉得眼下这场景实在熟悉,怔愣半晌才抬头问影怜:“姑娘可曾去过峨眉?”

影怜心中一动,紧紧捏着衣角才将面上欣喜之色按下去,淡然一笑道:“公子既然记起来了,眼下这情形可是更明了了?公子救过我一回,如今我也救了公子一回,你我恩义两清,公子并无以身相许的必要。”

慕容翎急急辩道:“可我方才说了,我对姑娘的心意,并非为那一句以身相许。”

影怜的背倚在墙上,秋夜的凉意透过轻衣薄袖渗进来,凉得她声音也颤抖了:“乱花迷眼,我在这欢场之中熏染久了,已经习惯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公子如今落难,又要如何娶我?”

慕容翎闻言立刻伸出三指道:“我敢立誓,终有一日……”

“公子切莫为我立誓。”影怜笑着摇头打断他,“红颜弹指老,我并不愿意守着公子这一句誓言,将自己青丝熬白发。”

“姑娘这样说,是不信我?”

“我一句玩笑话便引得公子立誓赌咒,公子情意我自然相信。”影怜轻声叹了一句,歪着头望到他眼中闪烁的亮芒,像被晃了眼,只移开目光去看那些倾吐芬芳的茉莉,“可公子又会相信我这样落花逐水之人的情意吗?”

慕容翎觉得不解,摇着头轻轻皱了眉问:“我从头至尾都未曾生出任何鄙薄之意,姑娘又为何一定要这般妄自菲薄?姑娘便认定了我是个极度在意身份高低贵贱之人?”

“你我出生不同,境遇不同,自然并非同路人。何况即便公子不在意,可我却实实在在是个嫌贫爱富之人。乐姬么,自然得结交些金贵之人。”

那双桃花眼中的光芒应言消弭,影怜知道自己这话终究达成了目的,可心中如锥刺针扎,又酸又痛。

慕容翎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一下:“这便是说,若眼下求娶姑娘的是昔年慕容独子,姑娘便不会这样百般推诿?”

“……是。”影怜说着闭上眼,又像是为证明自己所言由心,睁开那双清亮的杏眼,里面月影灯影皆揉碎成两池潋滟,虽笑着,却又似蒙着泪,“若还是峨眉初遇那年,便是为公子执笤洒扫,我亦乐在其中。”

慕容翎笑着问道:“传闻中冷情孤高的苏姑娘,当真会是这样的人?”

影怜也笑着看他:“传闻何足信?公子说知根知底方可结为夫妻而不疑,我便把真相告知公子:西泠乐姬苏影怜,便是这样一个拜高踩低的俗人。”

慕容翎看着她,许久被自己溢出眼眶的一滴泪惊得飞快低下头去,双手轻轻托起影怜那只说话间已经肿起来的脚,又轻轻揉了一下,轻声道:“那年姑娘伤的也是这只脚。”

影怜笑叹:“果然了,崴了一只脚,往后便总要崴在这只脚上。”

慕容翎没有说话,探到错位处,飞快地用巧劲将筋骨掰回。

影怜吃痛,那些蓄在眼里多时的光影终于趁势化成泪珠簌簌落下。

隔着轻薄罗袜的体温远去了,慕容翎起身,拱手向她行了个礼,道:“如姑娘所见,在下箭伤好转,已能起身行走,明日便可动身离开。”

影怜知道他没在看自己,也就不去管那些横七竖八淌了满脸的泪,道:“公子不必急于一时,五日后西湖赏荷,城中人的眼睛都放在我那条画舫上,会有人趁机来冷烟苑接公子出城。”

慕容翎轻笑一声:“原来姑娘早已为在下安排妥当,感激不尽。这些时日蒙苑中上下关照,此等恩情,来日定当报答。”像是知道影怜会开口回绝,他特地又补了一句,“尤其张姥姥看顾之恩。”

他要报旁人的恩,她自然拦不住。

影怜便轻声道:“愿公子此生平安顺遂。”

慕容翎没来由地觉得这句祝愿好笑,垂着头低声笑了一会儿才又施礼离开。

影怜终于卸了力,双手抱膝坐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一瞬间她有伸手唤他的冲动,甚至连手都探出去了,可下一瞬便被另一只手死死捏回来,紧紧摁在胸前。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影怜的手腕被自己捏得紫涨,还是匆匆赶来的张姥姥给她披上薄衣才将她唤回。

“我方才见慕容公子神色哀戚,便问了一句,他只对我说他不日便要走了。”张姥姥捧着她那泪水涟涟的双颊,愁道,“囡囡你为何不出言挽留他?”

影怜垂眼笑了一下:“姥姥,我又崴到脚了,好疼啊。”

“我这几日冷眼瞧着他分明是对你有了情谊,怎的又……”

影怜这次望着她笑道:“姥姥,我疼。”

张姥姥给她揉了揉脚踝,心疼道:“从前医鬼给的药油还在,我去寻了给你擦一擦罢。”

言罢起身要走,影怜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哭起来:“姥姥,我真的好疼啊。”

张姥姥仿佛看到花离病逝那日跪在她床前涕泣不已的影怜,那时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也是“姥姥,我疼”,心中更觉不忍,抱着她安慰道:“好囡囡,没事,姥姥去给你拿药油,擦了药油就不疼了。这慕容公子若真是心冷如铁也无妨,囡囡这样的好样貌,不必单单记挂他。”

影怜在她怀里蜷着又哭又笑,嘴里的话支离破碎:“我夜夜去看他,他能感觉到……他记起我来了,向我坦明心意,他竟说他对我有情……他说要三书六礼来娶我——他说……三书六礼——他不曾因为我身在烟花之地而有何……他不觉得我卑鄙轻浮……他……”

张姥姥听得云里雾里,松开手见她神色怔忪迷乱,便在她人中掐了掐,待她双目又现清明才问道:“既如此,为何你二人都这般失魂落魄的?”

影怜的神志清醒了,笑着又流下泪来:“我回绝了他。我让他信我对他无情无心,我让他信我嫌弃他如今境遇,我让他五日之后便走。”

张姥姥惊得说不出话来。

影怜扶着墙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逼自己用扭伤的脚撑着地走了两步,疼得她泪流不止却又觉得莫名快慰。她伸手碰了碰廊下悬着的空鸟笼,笼门大开:“他并非凡鸟,有朝一日定能振翅而至火燎九州,不是我这金纸糊的笼子能囚得住的。”

张姥姥恍然大悟,忽地又惊又怒,几步上前质问道:“你何时联系了锦庄?”

“前日挪了玉茗,晚上便有人飞鸟传了个地址,昨日递花笺时我便让张妈妈递了去。”影怜笑道,“姥姥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人带回来的信竟能用我的雕版解出来,锦庄一直知道冷烟苑做消息情报生意的事。”

上一刻还在她怀里哭疼的姑娘此刻却如此陌生,张姥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花娘子与张瞬有来往,锦庄自然知道冷烟苑的暗线,可花娘子传递消息是为在乱世自保,传与你时也是望你能织网以保冷烟苑,可如今你却用这些消息……拨弄风云?”她越说越觉得痛心疾首,道,“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因对那小公子有心才甘冒风险藏匿他于此,原来你一直在排兵布局?昔日慕容公与花娘子有恩,如今小公子走投无路,本可在这苑中避世,你却要将他推至那风口浪尖去送死!”

“避世?如今天下乱局,人人都深陷局中,四海之内哪有桃花源可供人避世?”影怜笑着问道,“何况我夜夜去探看他,总见他睡不安稳,梦中又哭又喊,每一句都是对他父亲族人的愧悔、每一句都是对他自己苟活于世的厌恶!姥姥你自己也见到过,提及慕容公、提及慕容氏的每时每刻,他那双眼睛里含霜带雪的光,和猎杀时的鸱鸢有何不同?锦庄得他、金陵得他,一切都将与如今情势截然不同。我救他是为昔年之恩,是因数年之情,是为助他洗冤雪耻,更是为信天下大义!”

她说着又撑着伤脚走到张姥姥面前,伸手拉住她,眼泪因痛越涌越多,眼中却益发雪亮:“姥姥以为自花娘子走后,我苦心经营冷烟苑是为了什么?花娘子养我、育我,程先生救我、护我,而我在消息往来中得知,有这么一个人把她们都害了,你猜我会想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更毋论他对其他望族名士如慕容公所做之事。倘若这人对故人的利用戕害当真换得他曾允诺的天下太平,说成是小恶不掩大善亦可将就揭过——可他上位后世道如何,姥姥是过来人,难道不清楚?如此负心薄幸而背信弃义之人,如此置百姓万民于不顾、放任九州生灵涂炭之君,他难道不该死吗?!”

纵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冷烟苑,她这番谋逆之言还是叫张姥姥的身子颤了颤,忙伸手往影怜的嘴上一遮:“花娘子不愿将从前之事告诉你,便是不愿让你心怀仇恨。你若真希望那位不得善终,为何非要指望名不正言不顺的锦庄?为何不是萦雪阁?”

影怜轻轻推开她的手:“萦雪阁?那位阁主是谁,姥姥不知道?七皇子便是天纵英才,当真有能力还百姓以海晏河清,可他能、他敢背上一个弑父杀君之名吗?” 她说着苦笑一声,垂眼敛去眸中刀光剑影,“话已至此,我也不必瞒着姥姥了,从前我发觉锦庄之主于我这寓于一室的乐姬亦是远在天边,所以勤修音律歌调、诗文棋理,以求有朝一日因这花名得诏入京侍宴,在宴上伺机了我夙愿。若我死前得见昏君血溅明堂,再次见到花娘子之时,便是她责我骂我,我亦不至愧不敢言。”

张姥姥听得心惊肉跳,抓着她的手道:“这些年我知你明暗两线都牢牢握在手中,只觉你辛苦,你竟一个人默默盘算这天大的事?如何连姥姥也不告诉?”

影怜面上从容恬淡,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此事我一人所谋,所图不成自当一人担责。”

她犹豫了一下,抬头时泛红的眼角还是划下清泪来:“我一己之身死不足惜,儿女情长更不值一提。我知慕容公子心中所想,自当成全他,亦是成全我。”

张姥姥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叹道:“你二人若当真所求一致,又如何不能结为同心、互相扶持?你又何苦这样伤人伤己?”

“眼下他羽翼未丰,我亦无力自保,我于他只会是软肋掣肘。”影怜盯着那缺月升至苍穹之顶,轻声道,“待来日他立足行稳,我的暗线也如蛛网密布、能保全冷烟苑乃至杭州百姓,若我与他有缘,自当再相见。”

八月初一,文人雅士聚于西湖,登画舫游湖,伴清乐赏荷。所有人诗兴酒兴齐发,得了不少佳诵华篇。宴会尾声,湖心最后一拢荷花被尽数采下,其间有一枝红白双色,世所罕见,众人一致同意献与宴会主人苏影怜。每次宴会影怜都只在楝花间中奏乐清唱,这次倒难得从珠帘后现身于人前,手捧双色荷花盈盈欠身致谢,惹得众人抚掌惊叹,从此影怜又多了一个芙蕖仙的名号。

传言随行画师将这持花美人绘于绢上,回家后又特地重金购了十尺藕丝所织的菡萏绸,将此画绘作三份,一份赠予冷烟苑以答谢影怜宴请,一份藏于画室时时观瞻以求灵感,最后一份却不知去向。直至三年后锦庄正式入主苏杭,庄主张承溯的随从醉酒后说在年前重建的慕容府中见过,言说双色花绮丽难见、美人清丽如天上仙——可第二日酒醒后,这随从只道自己酒后胡言,那画上人他是在民间流传的赝品副本上看到的,并未亲眼见到原作。

然而传言终究是传言,醉语亦当不得真。

赏荷宴结束后秋雨如愁丝,影怜在宴上饮了些酒,脚伤亦未愈,踉踉跄跄地冒雨走到密室,果然人去楼空。

按照先前密信所言,来接慕容翎的是张承溯本人,张姥姥说她远远便听到密室中有争吵之声,一度担心苑中其他人也会听到这密室里的动静。

“但他终究跟着走了。”影怜坐在那纱帐中喃喃自语,秋雨寒凉,打湿了她的衣袖,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做的壳。她忍不住双手抱臂,轻轻搓了搓。

她抬眸向站在门口满脸疼惜的张姥姥故作轻松地笑开:“走便走了,这屋子终于可以洒扫一番,继续我的消息往来了。”

影怜站起身轻轻哼着方才宴上弹的曲子,也是二人诀别之夜她练的那首。那夜她一早便知道慕容翎站在窗外,特意弹完整首才推窗和他说话,便是为让他当完整听这曲子的第一人。

宴上众人皆通乐理,听完皆是赞叹不已。席间有一老生老泪纵横道:“此曲轻盈磊落,颇有从前花娘子之风,可我从未听过。”

影怜应道:“先生好耳力,此曲正是花娘子生前所著最后一支。上月城中戒严时我亦得闲,便将这些断断续续的节阙补缀完善,终成此曲,也算全花娘子生前所愿。”

众人扼腕又感叹了一会儿红颜薄命,老生也拭泪道:“方才姑娘奏曲,我恍惚间又见昔年佳人于楝花风中素手弄弦,果然是花娘子之曲。多谢姑娘让我这年过半百之人又见从前青葱岁月之景。”

在座皆是相识,都知道老生曾倾慕花离多年,乃至孤身至天命之年仍未娶妻,叹息间有人问:“此曲清妙,定能流传世间,我们也当填词以传唱——不知此曲可有名?”

影怜正要答曰尚无,却想起那夜慕容翎闻曲后所言 “轻盈有凉夜落花之感”,沉吟片刻,便出声道:“此曲名为……‘钱塘花影’。”

“《钱塘花影》……好名字呵。”老生举杯踱至船尾,向冷烟苑所在的方向以酒浇地拜了一拜,“斯人已去,尚留佳曲如芳魂香影,昔年钱塘旧识也得慰藉。”

情之所起不知所终,这样魂牵梦绕一世,较于始乱终弃,可也算一种善终?

影怜哼着哼着,在镜中窥见熟悉而苍白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流泪。

她坐在镜前自嘲一笑,拭去眼泪:“镜中何所似?钱塘一老翁。”

柜上还放着自己拿给慕容翎的药膏,盒子上青花描的枯荷自然和他来前一样。影怜因为拨弄琵琶而泛红微肿的手指抚上那冰凉的瓷面,轻轻拈了起来。

盒子轻飘飘的,看来他没少被蚊虫烦扰。

影怜想起他白玉似的颈子上确实总有几块红斑,手腕上也有不少红点,觉得滑稽,摇着头习惯性地轻轻晃了晃空盒子。

有清脆的声响,仿若软玉轻叩。

影怜愣住了。

她紧紧闭上双眼,像是怕看见什么东西,用颤抖着的手打开盒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睁眼看过去。

果然那膏体已用尽,盒内被人仔细地用清水洗过,内壁光洁如新,仍旧残留着数种香草辛凉的芬芳。

一枚镶金的白玉佩,丰润似羊脂、莹亮如秋水,静静躺在盒中,挡住了盒底那丛与盒面不同的盛放菡萏。

20230829:

有感而发的废话,给自己留个档。

1. 现在的章节几乎都是在原本的剧情框架上重写,每次都不由自主会写到将近万字。之前有人告诉过我也许每章三千字最好,但是这里我把一章当一个故事,总得把故事说完了,才能把这章结束。不然总觉得对不起这个标题和提要。

2. 写哭的几次,比如金陵之变的那章,比如芸妃死的那章,比如湍洛死的那章,又比如这章,写的时候情绪崩溃,要出门缓一缓,等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了再继续写。想一想我这样莫名其妙地在情绪上对自己竭泽而渔,好像也只是为了给当年还有梦的自己一个交代。

3. 如果从前的语文老师看得到,估计会觉得我和当年考试写文言作文一样,还挺努力的吧。会觉得欣慰吗?知道我天天摆弄完药品仪器后还会抽空读古文练笔,没把当年他教我的全丢了。人不长大会自由一些,但不会希望一直不长大,因为经过这些年的苦难磨砺后,写出来的东西不会像当年一样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贰拾:多情却似总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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