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雪肩膀和后颈的肌肉霎时绷紧。她确定自己的渗透并未被发觉，所以也没有移开视线。
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同样没有移开，隔着监控内网继续与她对视。直到几秒后对方以快得不正常的速度远离摄像头，岱雪才掐断链接。
那人远离的一瞬岱雪看清楚了他的样貌：身形瘦小，状似孩童，四肢关节疑似反折，形状略显怪异。岱雪在他远离的一瞬看到他脚下仿佛有东西，大概是一把梯子。因为砧木的监控探头安装得很高，这个矮小的人无论如何都没法不借助任何外力就把眼睛贴到探头上。
换言之，这个孩子（姑且这样称呼）的梯子被抽掉了，他不是在后退，而是在坠落。
也可能是她看错了。为断绝被砧木的监控内网反追踪到，岱雪只看了不到十秒钟监控，对方的坠落只有一瞬，她没有在非战斗状态开启神经反应增幅的习惯，因此只是在那一瞬间勉强辨认了一下。岱雪用力眨眼缓解视网膜直接投影带来的不适。她的眼睛里没有装植入体，完全是身体的原装货，这会为她通过黑客手段窥探监控画面带来更大的消耗。
记下刚才那个探头的位置和编号，岱雪回撤到街对面，等待潜落到来。随着时间慢慢临近晚七点，砧木门前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大多衣着考究，顶着一张鲜妍明艳不知真假的脸。站在最前面的人和门口的侍者攀谈起来，看上去非常熟络。
在这些人中，她没有看到谭奇。
岱雪等得逐渐焦急。栉都的雇佣兵虽然很多，但兼修黑客技术的占比很低，能如她一般在大部分时候都能随心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者更是寥寥无几。她特别注意了潜落耳后的脑机接口，那里是空的，对方没有安装必要的黑客插件，极大概率是不通黑客技术的。
看简遂宁的表情和动作，她又在扫描自己的脑机了。岱雪没动，由她去扫。
在岱雪望眼欲穿地等待红发队友时，听到了潜落压低的声音：“怎么样？那人来了吗？”
岱雪差点条件反射地拔枪，惊疑不定地看向潜落时发现来人变成了黑发，顶着一头夸张华丽的反翘，比红发还要扎眼。
“你……突然换发型干什么？”对方隐匿气息前行的实力不弱，简遂宁更是一副刚吓醒的样子。岱雪一口牙咬碎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嘈杂焦躁之下没发现潜落的突然靠近，立刻甩锅给潜落的头发。
“啊哈哈，突然就想换了，抱歉，抱歉。”潜落打着哈哈，朝砧木的入口看过去。
“挺好看的，这个发型也很适合你。”简遂宁倒是很捧场。
“谢谢，我们也这么觉得。”潜落道谢，转向岱雪道，“七点钟车展就会开始，入场资格我现在发给你。”
岱雪确认接收潜落发来的入场券。若用脑机分析，视神经会收到一幅简笔图案，看起来像是蝴蝶正在破茧而出。
“新鲜科技啊。”岱雪选中那个新文件反复观看，小声问，“你黑了他们的脑机？”
“不，我有我的办法。”潜落回答，“我找到两个准备到车展来的家伙，把他们带到没有人的地方友好交流了一番，他们在我爱的感化下决定把入场资格让给我。就这么简单。”
“……那确实简单。”岱雪明白是怎样的友好交流了，“这玩意绑定身份信息吗？”
“看起来没绑，这车展不登记身份信息，有门路的只要买票就能进，票上什么都不会写。”
“那最好了。对了，你打听这个俱乐部的时候有了解到其他信息吗？”
“其他信息啊，有哦。这个办车展的俱乐部叫蜷茧，如你所说，每周六晚展出昂贵的汽车。参展这些车都是以前发售的限量款，有市无价，买票的人都是为了这种车专门过来。展出过程中，也会有人出钱买下心仪的车，所以蜷茧俱乐部也不是纯展览不做生意的。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能搞来这么多限量款，还都保养得很好，完全和新的一样……但总之如果真心想要又付得起价钱，”潜落朝岱雪比划了一个天文数字，“找他们买车是不会出错的。”
“这价格……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我一点都理解不能啊。”岱雪评论道，“俱乐部的成员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据说是几个喜欢车，又跟大公司有那么点瓜葛的年轻人，喜欢买限量款，开几年腻了就卖掉再换。神通广大，又很有钱，就是这么一群阔佬呗。”
“但是每周都展也太夸张了。”
“谁说不是？公司多有钱你我根本想象不出来。”潜落不无嫉妒地回答。
就在这时，谭奇出现在了排队进入砧木的队伍最后。这位锦鲤公司的前员工看上去三十多岁，竟已经发福；黑眼圈又很重，鼓鼓囊囊的眼袋像两片淤青，垂在眼下。两位雇佣兵对视一眼，立刻动身，悄无声息地跟在了谭奇的身后。
谭奇忙着和什么人通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听得出他在压抑激动的情绪，声音时起时伏：“别开玩笑了！……怎么会骗你们？之前都谈好了的……想清楚！不是只有你们要……”岱雪听不清楚，正要悄悄靠近，被潜落伸手拦住：“别被发现了，我装了感官增幅义体，让我来听下。”
她略微偏过脑袋，一边听一边跟着人群缓慢挪动——砧木的门完全打开了，来参加车展的人在门口由侍者查验入场资格，一个接着一个涌入场馆内。谭奇关闭通讯后，潜落发送消息给岱雪：“他和对方谈妥了密钥交易，但密钥没了，他交不出密钥又不肯承认密钥被偷，要求对方修改交易条款，在他提交密钥之前，要先支付一部分费用作为定金才肯交易。”
这笔定金一旦到手，谭奇肯定会带着钱逃得无影无踪。
对方也是因此起疑，必然会坚称交易细节已经商定，不能再变。
轮到岱雪和潜落查验入场资格了。侍者示意岱雪看向机器时，岱雪一边照做一边还是绷紧了神经，万一潜落弄到的准入资格有问题，她们被怀疑或盘问，她也已作好包括战斗在内的一切准备。
“滴”一声轻响，入场资格通过了。
岱雪暗中松了口气，刚要往里迈步，就听到侍者喊：“等一下。”
条件反射般地，岱雪立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慢慢转过身努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将要下一个扫描的潜落紧张地盯着她。
“你身上的枪，不能带进去。”侍者指了指她腰间。
“这个啊。”岱雪把两把枪取出来，“我的朋友会在附近逛街，我交给她保管吧。”
这个朋友自然是简遂宁。被拉来托付枪支的简遂宁风衣口袋里塞了四把手枪和数个弹夹，一脸无语地走开了。
有惊无险，两名雇佣兵顺利进入车展场馆。砧木内部墙面设计不同于外部的低调自然风，金属墙面泛着银白色的冷光，隐藏的灯带呈现流动渐变的色彩，现代感十足。走过前厅，中央展厅整齐停放着数十辆型号各异的汽车，先前进入的人们三三两两围拢在心仪的车前，热火朝天地交谈着，赞叹着。每辆车都有对应的价格标牌。
岱雪瞄一眼吸引最多人停留的车的价格：“这么贵？它都不会飞啊！”
“浮空车大概更贵吧。”潜落苦笑道。
和两人的外行看热闹不同，甫一进入这里，谭奇那张疲惫的脸突然焕发出了光彩。他从每一辆车前走过都要从上到下认真观察，兴奋至极，和方才通话时疲惫又狰狞的模样判若两人。看过价格后他还要自言自语一阵，品评车的好坏和俱乐部定价的合理性，再去看下一辆。这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兴致高涨，就好像在做天底下最可快活的事情。
“他是真喜欢。”潜落摇头。
岱雪一边关注着谭奇的行进路线，一边谨慎地思考应该如何下手。砧木内部比她想象的要大，来宾众多，还听到一些人聊天，说今天俱乐部有不一样的好货出手。就算岱雪可以轻易搞定摄像头，也没法避过这么多人的耳目。何况她现在身在砧木的监控内网范围内，更容易被反追踪到。岱雪开始回忆自己在砧木外面时扫描得到的监控探头位置，并试图通过监控位置反推砧木的场馆结构。根据她反推出的建筑结构，那个拍到小孩的监控探头不在中央展厅，那孩子坠落时，身后的场景像是一个杂物间。如果把谭奇带到那边去审问，或许行得通。
岱雪把这个想法告诉潜落。
“我觉得可行！可是怎么让他到杂物间去呢？”
“只是问话而已，友好交流就够了吧？
潜落立刻明白了。两人邪恶地朝对方勾勾嘴角，一左一右散开。
沉浸式逛展的谭奇收到一台陌生脑机发送的空投消息。
他没有理会，继续沉迷于欣赏限量款豪车。
又一条空投消息。
他还是没有理会。
又一条。
又一条。
脑机的消息提示拉了警报一样响，谭奇忍无可忍，躲开人群，到中央展厅的角落里查看消息。
消息的内容让他如坠冰窟。“你弄丢了密钥吗？”
“我知道你的密钥在哪里。”
“抬头，看这边。”
谭奇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起头去看。眼前是参加车展的滚滚人潮，没有人在看他。
新的一条空投消息：“不对，看看你身后。”
谭奇悚然地回头，看到一条连接着中央展厅的幽深走廊。
“对了，从走廊过来，不要发出声音——如果你还想要密钥。”
尽管害怕，但谭奇还是朝着走廊迈步了。他已经夸下了持有密钥的海口，也公然和锦鲤公司撕破脸皮；现在又愚弄另一家公司，如果被对方知道他其实已经弄丢了密钥，他的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他别无选择，也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走进黑暗的走廊去，不管那里面有什么。
推开走廊尽头虚掩的门，他看到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一头反翘的黑发，红色的眼睛里毫无人类的情感；另一个下唇有块猩红的伤疤，神色比起冷漠更接近挑衅。
谭奇还没开口就被按倒在地。红瞳女人反锁了门，唇上有疤的女人朝他伸出手，有什么坚硬锐利的东西贴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我看过了，他身上没武器。”武装义体也被我黑掉了，岱雪道。
“你们是谁？”谭奇挣扎着问。
“先回答我的问题。”岱雪的臂刃蹭了一下谭奇的脖子，“密钥，是从哪里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是槲木公司的对不对？拿不到老子手里的密钥，狗急跳墙，想出这么个破招！老子才不会告诉你！”谭奇张狂地大笑起来。
潜落绕到岱雪身后，一脚踩在谭奇的小腿肚上。
谭奇疼得刚要大叫，岱雪左臂的臂刃立刻横在他嘴边：“敢出声就杀了你。”
“我已经收着力气了。回答她，不然，下次我会踩碎你的膝盖。”潜落膝关节处的力量增幅器威胁地亮起来，岱雪也把谭奇翻过来膝盖骨朝上，摆成方便踩碎的姿势。
“……我说，我说！只要你们告诉我密钥的下落！”谭奇急忙求饶，“密钥是一台电脑里来的，旧网时代的电脑，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们耐心有限。”岱雪冷声道。潜落朝谭奇的膝盖靠近了一步。
“不！不要杀我！也不要踩我的膝盖！”谭奇被逼近的臂刃和潜落吓得乱叫，“那台电脑装在一个箱子里，是锦鲤公司刚买的一块废地挖出来的！我当时被派去那边，这种东西本来都应该上交的，被我偷偷瞒下来了……电脑本身已经损坏了，硬盘里的数据被我导出到新硬盘里，那里面有条密钥，其他就没什么了！”
“准备卖掉的时候，你的消息都散布给了谁？”
“福佑，锯齿，槲木……很多很多。旧网数据啊，谁不想要！”
“你不是锦鲤公司的员工吗？”
“我呸，锦鲤公司！脑子被门挤了才呆在那，堇理那个疯婆子看不起老子就算了，连密钥都看不起！她给的工资就刚够老子豪宅的房租，买辆外边的车都要贷款，老子怎么不能另谋高就？她也不看看，现在有多少公司抢着要老子！老子才是怀才不遇，她高攀不起的人！”
“你自我感觉未免太良好了。”岱雪道。
“少假装，你们不也是为了密钥？我什么都说了，现在可以告诉我密钥的下落了吧？”
谭奇的本性贪婪又狂妄，这时常让他忽略自己的处境。获得密钥以来他趾高气扬地接触了许多家大公司，这时无法拿出密钥同开价最高的下家交易，才提出定金方案希望得到一点钱用来跑路，至少不至于颗粒无收。现在不管对方什么来头，他都要抓紧夺回密钥的一线希望。
“密钥，密钥啊。”岱雪慢慢撤掉压制谭奇的力道，潜落背对着门锁，随时准备开门，“密钥在旧网。”
“你特么耍老子！”谭奇怒吼一声就要去抓岱雪，岱雪掌风挥出，准备再现打晕简遂宁的那一招——这次她特意确认过，谭奇的脖子上没有胶体护甲。
砰的一声，岱雪击中谭奇的一瞬，杂物间深处的隐蔽小门也打开了。
那个瘦小的、四肢扭曲的孩子就站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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