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足迹，开始不再仅仅局限于荒原、密林与山巅。那张由艾瑞丝绘制的、线条简洁的地图上，开始零星地出现了一些被圈出的小点——那些是坐落在商道旁、或依偎在河流畔的人类聚集地。起初，她们只是远远眺望，如同观察另一个世界的生态。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的路线开始有意无意地靠近，甚至，会真正踏入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这变化，几乎全然是因为伊莉雅。
少女那双墨蓝色的眼眸，在望向远处城镇的炊烟与灯火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好奇与向往的光芒。那是一种对同类、对热闹、对“人间”天生的亲近感，是她被从湖边捡回之前，或许曾短暂拥有过、却又被残酷剥夺了的记忆碎片。
艾瑞丝察觉到了这份渴望。她习惯于远离人群，习惯于在阴影中穿行，这是她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的百年准则。但当她看到伊莉雅即使只是得到允许，能站在小镇入口的石桥上，看着下面流淌的河水与洗衣妇人的说笑，就能露出那样满足而明亮的笑容时，她心中那堵无形的墙，悄然松动了一角。
第一次真正踏入一个规模稍大的镇集，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艾瑞丝为自己和伊莉雅都准备了带有宽大兜帽的斗篷，用以遮掩过于惹眼的发色与容貌。她牵着伊莉雅的手——这个动作如今已很少需要，但在此刻人稍多的环境下，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保护——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伊莉雅显然有些紧张，小手在艾瑞丝的掌心里微微出汗，但她更多的情绪是兴奋。她的眼睛几乎不够用，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卖着鲜艳绸缎和廉价首饰的，吆喝着刚出炉、冒着热气面包的，摆满了各式各样农具和手工艺品的……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料、牲畜、尘土和人群本身的气味，形成一种鲜活而喧嚣的、属于“生活”的味道。
艾瑞丝能感觉到身边女孩的紧绷与雀跃。她放缓了脚步，不再是以往那种目的明确的穿行，而是近乎徘徊地，任由伊莉雅引领着方向。
“艾瑞丝，看那个！”伊莉雅压低声音，指着一個卖彩绘陶偶的摊位，眼睛亮晶晶的。
艾瑞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些造型拙朴、色彩鲜艳的小动物陶偶。她并不觉得有何特别，但看着伊莉雅喜爱的神色，便停下脚步，静静地陪她看了一会儿。
她们在一个卖干花和香草的老妇人摊前停留。伊莉雅对几种艾瑞丝常用的草药表现出兴趣，老妇人便热情地介绍起来。艾瑞丝站在半步之外，兜帽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药材，确认品质寻常，并未出声。伊莉雅却听得认真，甚至学着艾瑞丝平时的样子，拿起一小撮薄荷叶在鼻尖轻嗅。
老妇人见伊莉雅可爱，顺手送了她一小束用丝线捆扎好的、散发着清香的薰衣草。伊莉雅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小心地接过来，然后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艾瑞丝。
艾瑞丝微微颔首。
伊莉雅这才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对老妇人轻声道谢：“谢谢您！”
那笑容，纯粹而温暖，仿佛驱散了艾瑞丝周身常年萦绕的些许清冷。
她们也路过一个飘着甜腻香气的小摊，卖的是淋着金色蜜糖的坚果脆饼。伊莉雅的目光在那上面流连了片刻，却没有开口。艾瑞丝却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吞咽动作。她沉默地走上前，拿出几枚通用的铜币，买下了一小块，用干净的油纸包着，递给了伊莉雅。
伊莉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涌上的是巨大的惊喜。她接过脆饼，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声音和甜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她将脆饼举到艾瑞丝唇边，想让她也尝尝。
艾瑞丝摇了摇头。“你吃。”
伊莉雅也不坚持，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那份简单的快乐，似乎也透过空气，无声地传递给了艾瑞丝。
她们就这样，慢悠悠地穿行在喧闹的市集中。艾瑞丝依旧沉默，警惕着周围的环境，但她不再急于离开。她纵容着伊莉雅好奇的张望，纵容着她对那些平凡事物的兴趣，纵容着她去感受这鲜活的人间烟火。
甚至，当她们经过一个街角，看到几个与伊莉雅年龄相仿的少女围在一起，低声说笑，分享着彼此篮中的野果时，艾瑞丝注意到伊莉雅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羡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伊莉雅去买了同样种类的野果。
离开市集，回到镇外安静的林间小路时，伊莉雅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兴奋。她抱着那束薰衣草和没吃完的野果，叽叽喳喳地向艾瑞丝描述着刚才的见闻，哪个摊位的铃铛声音很好听，哪个大叔的吆喝声特别响亮，那脆饼有多么香甜。
艾瑞丝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在她询问时，才简短地应一声。
但当她看着伊莉雅因为一次简单的集市游览，就变得如此生动而快乐时，她忽然觉得，偶尔打破一下自己恪守了百年的准则，似乎……也并不坏。
这份纵容，并非妥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守护——守护着伊莉雅作为“人”的那部分天性，守护着她对这个世界本该拥有的、正常的好奇与接触。
月光依旧清冷，但她愿意为了身边这颗小星星，偶尔驻足，感受一下这人间的、短暂的暖意。而她们的旅行，也因此增添了更多鲜活的色彩与温暖的记忆。
她们曾在无垠的金色沙海中，共骑一匹骆驼，随着商队缓慢前行。白日的烈日灼人，艾瑞丝会用微弱的魔力在伊莉雅头顶撑开一小片无形的屏障，隔绝酷暑。夜晚，沙漠气温骤降，伊莉雅会裹紧斗篷，紧挨着艾瑞丝坐在篝火旁，听着驼铃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看着银河如同璀璨的沙砾般倾泻在天幕。那时，伊莉雅会指着南十字星，轻声说：“艾瑞丝，无论我们在哪里，它好像都在那里。” 艾瑞丝会抬头望去，沉默地点点头，将那片星空和身边少女依赖的温度，一同刻入永恒的记忆。
她们也曾深入过湿热的雨林，那里藤蔓缠绕，瘴气弥漫。一次，伊莉雅被一种罕见的毒虫叮咬，小腿迅速肿胀起来，发起高烧。艾瑞丝背着她，在泥泞中跋涉了整整一天一夜，寻找解毒的草药。伊莉雅伏在她并不算温暖却异常稳固的背上，意识模糊间，只记得那缕缕银发在自己眼前晃动，以及艾瑞丝始终平稳的呼吸声，成了她对抗痛苦和恐惧的唯一支点。当艾瑞丝终于找到解药，捣碎了喂她服下，守着她体温渐退时，伊莉雅在朦胧中抓住她的手指，喃喃道：“别走……” 艾瑞丝便真的坐在潮湿的苔藓上，任由她抓着，直到天明。
她们在北方边境的雪原上，遭遇过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能见度降至极低，寒风如同刀子。艾瑞丝用魔法撑起一个脆弱的护罩，将伊莉雅紧紧护在怀中，在齐膝的深雪中艰难移动，寻找避风处。伊莉雅的脸颊冻得通红，却努力将小脸埋在艾瑞丝的颈窝，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冰凉的皮肤。最终她们找到一个被积雪半掩的山洞，相拥着熬过那个漫长的、风雪咆哮的夜晚。外面是刺骨的严寒，小小的庇护所里，却因彼此的存在而留存着一丝生机。
她们也曾在某个繁华港口城市，目睹过奴隶市场的肮脏交易。伊莉雅看着那些被铁链锁住、眼神麻木的人，尤其是其中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脸色苍白，小手死死攥着艾瑞丝的衣袖，身体因愤怒和不适而微微颤抖。艾瑞丝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天夜里，带着伊莉雅悄然潜入看管最松懈的奴隶围栏，用魔法弄断了锁链。她们没有能力解救所有人，但看着那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巷道里，伊莉雅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悲伤与一点点光亮的泪水。回去的路上，她轻声问：“我们做的，对吗？” 艾瑞丝看着远方海平面上初升的、微弱的新月，回答：“遵从你的本心。”
她们一起看过最绚烂的极光，也一起在瘟疫蔓延的村庄外围，默默埋葬过无人认领的死者。伊莉雅在这些经历中迅速成长，她的魔法天赋在艾瑞丝的引导下渐渐显露，她的心智也愈发成熟，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与艾瑞丝那份强大力量背后，所必须承担的孤寂与抉择。
而艾瑞丝，她依旧沉默，依旧清冷。但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伊莉雅身上。她会注意到伊莉雅在长途跋涉后掩饰疲惫的小动作，会在她对某本古籍流露出兴趣时，看似随意地将它留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会在她因为噩梦惊醒时，不再只是静坐，而是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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